方才,他分明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瞬间颤动的眸光显然也是将她放进了眼中,可是不知为何,他这时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苏莞有一瞬间的失落,可是,即便他避开了自己的视线,苏莞还是想看他,只想看他。 黄氏留意到自己女儿的不对劲,便跟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李氏等人身后的李缜,眼神一亮,当即道,“好俊的小郎君,却不知是哪位夫人的子嗣?怎的从未见过?” 黄氏的夫君苏福与李氏的夫君封敬坤同为都察院的佥都御使,平日时节时也是有来往的,因女儿是养在深闺而极少见到,但封家的封樾与封毓黄氏还是见过的,所以此刻突然见到远比封樾与封毓出众的李缜,却是跟着封府一家内眷前来,难免有些疑惑他的身份。 李氏解释道,“这是我娘家大哥的独子李缜,因娘家出了些事,他年纪还小,身边无人照顾,我不放心将他一人留在娘家,便将他接到我们府上住下。”说罢,李氏朝李缜招了招手,“缜哥儿,快过来,给苏夫人打声招呼。” 李缜心中虽不愿,不过想到这一世已是新的开始,眼前这些人都已成了陌生人,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便敛了敛心绪,上前来不冷不热的朝黄氏颔首见礼。 黄氏却在李氏提及李缜的身份时而眼神一亮。李氏的娘家大哥是武安伯,因去年命陨疆场马革裹尸,朝廷念其功勋便追谥武安伯为武安候,这侯爵之位,便由他的遗子守孝期满后继承。这一点,朝中上下皆知。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风神隽秀,仪态卓然的小郎君是一位准侯爷了。 想着,黄氏又见自家女儿望着李缜意动的眼神,想起苏莞已经及笄,正是要挑选夫家的时候,不免心神一动,落在李缜身上的眼神,也越发满意了。 “一番寒暄后,黄氏有意与李氏亲近,便一路紧挨着李氏,让苏莞跟在自己身后,一同迈着青石阶梯拾级而上,间或说一些话,一行人在引路僧人的引领下进了护国寺主寺。 进了主寺的红漆圆木拱门后,僧人又将她们一行人领到后院东偏院的禅房。 因护国寺为皇家寺院,不说平日里香火丰盛,每一年皇宫都会有人前来礼佛祭祀,是以护国寺的后院极大,建了许多禅房,而禅房内部也是极为宽敞,分内外套间,即便是像封府这一大家子内眷前来,一间禅房也是够用的。 不多时,僧人将李氏等人领到了东偏院西厢的第一间禅房,黄氏与苏莞母女二人不便与封家众人共用一间,又不想错过这个与她们亲近的机会,便要了第二间禅房。 李氏想了想,本打算要两件禅房,因为李缜毕竟是男儿,与一众女眷待在同一间禅房内有些不妥,却听黄氏已开口要了第二间禅房,这时若在要第三间,会让黄氏觉得她们失了礼,想了想李氏又作罢。 辞别僧人,又与黄氏商定稍后一同去前殿烧香礼佛后,李氏与许氏便领着众人一同进入禅房内。 禅房极大,四方四正,内间用一面六扇檀香木雕花屏风隔着,李氏想着李缜与封懿她们三姐妹已极为熟悉,一同待在外间也无妨,便吩咐丫鬟将李缜与封懿三姐妹的东西放在外间,她与许氏的东西则放在内间。 许氏也许久未出过门,这一次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方才又登了那么长的山道,这会儿有些疲累,看出了黄氏方才刻意的亲近之心,一路上也没多说什么,进了屋后,朝李氏道,“二妹,我先去里头歇一歇,你香祭之物安排好了再来唤我。” 李氏见许氏面有疲累之色,知道她许久未曾走远路,方才又登了那么长的山道,便道,“大嫂不用担心,只管在内间好好休息,待会儿香祭我直接带她们小辈过去,左右也是以缜哥儿的事为主。” 许氏听罢点点头,“今日就劳烦二妹多奔波了,不瞒你说,我这身子还实在撑不住,要歇一歇了。” 说罢,朝这会儿已坐在外间方方正正的檀香木案几前的封姌嘱咐一番,让她跟着李氏,不要生事后,便径自钻进内间去休息了。 李氏不能闲暇,她还要安排香祭礼佛之物,以及待会儿她们所有人午膳的吃食。寺里是有吃食的,不过是以素斋为主,而且寺里也不允许有荤腥之物。 李氏担心小辈们吃不惯,特意嘱咐丫鬟们从府里带了许多精致的糕点与羹汤,还有舒缓疲累的汤药,这些都是需要她们自行去热的。 所以李氏便里里外外的忙碌起来。 这会儿,唯有她们几个小辈是轻松的,身边有丫头们侍候,大事有长辈操心,她们只管敞开了玩儿。 封姌坐了片刻便起身,想出去逛一逛这护国寺。 方才她们一路进来时就见护国寺极大,不说这后院有多少间禅房,仅仅是方才穿过的前院,就见殿宇林立,僧人众多,祷告声与诵经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于耳。 封姌方才便想逛,不过碍于许氏的叮嘱与她封家嫡长女的身份,加上又有外人在场,不敢有失礼数,便憋在心口没敢说出来。如今好不容易她母亲去休息了,封姌便动了心思,不过许氏方才临走前还郑重叮嘱她不许生事,封姌心有忌惮,想着,眼神便落在了与她相对而坐的封懿身上。 “小妹,”封姌朝封懿递了个眼神,低声道,“咱们出去逛一逛罢,这寺院这么大,听说还有许多佛像,你不想去看一看?” 左手边的封婵听了,眉眼一动,期待的眼神看向了封懿。 封懿见封姌与封婵这会儿都看着她,显然这种会被训诫的事想交由她出头,因为她是李氏嫡亲的小女儿,李氏最疼她。而且她年纪最小,即便真出了什么事,李氏也舍不得罚她太重。 封懿其实也很想出去玩耍,不过她这会儿的心思更多的,却是在李缜的身上。因为李缜自进屋后,便始终坐在东南角那张檀香木八仙椅上,不发一言,墨染般的眉头也是微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封懿看着他那副模样,直觉的认为,他是在想隔壁禅房的苏莞。 封懿还记得李缜看到苏莞第一眼时的神情,那种惊诧的眸光,她还是第一次见。 难不成,李缜对苏莞一见钟情了? 虽然心里有些许莫名的失落,但这未免不是一个抱大腿的时机。毕竟她是知道剧情的,既然李缜日后要登上帝位,而苏莞又是他倾心所爱之人,眼前这个与他们二人结交,建立好感的时机,她怎能错过? 封懿方才也看出来苏莞明显对李缜有意,登山时眼神时不时往她表哥李缜身上扫过。不过李缜却是有些奇怪,自第一眼那震惊的眸色之后,李缜似乎便不怎么看苏莞了,甚至似乎有意避开她的视线。 难不成,她表哥是害羞了? 想着,封懿抬眸又朝东南角的李缜看了一眼,却不知怎么,李缜似有所察觉,抬眸看向了她,那一瞬间的眼神,深沉如渊,仿佛囊进了他所有的情绪,极为复杂,却又在一瞬间,便消失殆尽。 封懿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一眼,然而李缜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只是兄长看着小妹的眼神,如四月春风,温煦而清浅。 封懿心想,看来真的是她看错了,便朝李缜露出了一个浅笑,“表哥,休息好了,咱们要不要出去玩儿?” 封姌与封婵闻声也看向了李缜,眼中透着期盼。 李缜想了想,正要回答时,房门外,忽而传来了李氏的声音,“姌姐儿,婵姐儿,懿姐儿,还有缜哥儿,你们准备一下,稍后随我一同前往前殿烧香礼佛祭祀了。”818小说众人闻声,立马应了声。 看来只有等礼完佛,她们才能找机会耍一耍了。 与此同时,隔壁的禅房内。 黄氏见自家女儿若有所思的神情,让丫鬟倒了一盏温好的茉莉花茶递给了苏莞,“莞姐儿,在想什么?该回神了。” 苏莞微惊,回过神来,就瞥见自家母亲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却听黄氏调侃道,“之前总跟你提起说亲的事,你始终不松口,今日看你这模样,可是对李家那位小郎君动心了?” “我表现得很明显么?”见自己的母亲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苏莞也不作遮掩,想起方才见到的姿容出众如九霄月华,周身隐约透着清冷之气的李缜,心神又是一阵微动。这样的少年,她的确还是第一次见过。 “不瞒母亲说,方才那位李家少年,”提及李缜,苏莞终于有了一丝羞涩,“女儿确是有些心动,看母亲与封二伯母关系不错,母亲可否替我去打探一番,看看他是否……已定下亲事?” 黄氏有一瞬间的讶异,“你竟这般喜欢他?”话落,便抬手掩着唇笑了起来,显然没有想到,今日带苏莞来这护国寺上香,竟还有这么一番巧遇。 笑过之后,黄氏又道,“莞姐儿,不瞒你说,我也看中了这位李家小郎君。他是封二夫人嫡亲的侄子,你可知他是何身份?他父亲便是去岁战死的武安伯,朝廷念及功勋,赏了李家一个世袭的侯爵之位,待这位小郎君身上的孝期过后,便可承袭侯爵之位了。你想想,如此年轻的侯爷,这朝中只怕也是仅此一位罢?” 苏莞眸色一亮,又想起李缜那俊雅至极的面容,忽道,“没想到,他竟还有那样的身份,可是如此,他可会看得上我?” 黄氏闻言一笑,“你这丫头说得什么傻话?以你的才貌,加上咱们苏府的官位势力,如何配不上他?他虽说能承袭侯爵之位,但也只有一个侯爵之位,双亲俱亡,无依无靠,那爵位便也只是个摆设。在这京城,权势与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话落,黄氏若有所思,又道,“或许,封家会成为他的倚靠,但咱们家与封家的势力也差不了多少,而以你的相貌与才气,配他也是绰绰有余,不过另有一事我要与你说清楚。” 苏莞疑惑道,“何事?” “他父亲是为国捐躯,与去岁末命陨边疆。所以他身上是有孝期的,你若想与他结亲,必须要等他身上的孝期满后,那还需等两三年,到那时,你年岁可就大了,你可要想清楚。” 苏莞沉吟片刻,李缜那张隽雅的面容筱忽在眼前闪过,苏莞在不迟疑,道,“母亲,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还请母亲帮我促成此事罢。” 黄氏听罢,无奈一笑,“女儿大了,终究是留不住了。罢了,你既喜欢,我就去探探李氏的口风,竭尽全力促成此事。” 苏莞闻言,终是莞尔一笑。 “半个时辰后,李氏准备好了香祭之物,带着李缜,封懿,封婵,封姌三姐妹一同前往寺内中央最为庄严的大雄宝殿。 彼时,大雄宝殿内香客众多,或是诵经祈福,或是上香礼佛,方丈敲打木鱼之声与僧众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早已被李氏安排好等待在此的僧人迎上前来,将他们一行人迎到了左偏殿内。彼时,偏殿一角的紫檀木香案上供奉着两尊灵牌,灵牌两旁各自点着一盏鎏金底座青铜鹤盏长明灯,灯芯燃着一簇幽火,熏烟袅袅。 李缜抬眼望着那两尊灵牌,从他父亲李安,母亲温晴二人的名讳上扫过,眼神一颤,沉寂许久的心潮翛然泛起了一丝微波。 李氏见李缜看到他父母灵牌的这一刻便凝重的视线,感同身受一般,顷刻间湿了眼眶,上前一步道,“缜哥儿,我已让寺里给大哥大嫂他们记了名,自今日始点上长明灯,不休不灭。清明那日你病了,没有给你的父母亲参拜祭祀,今日你便好好拜一拜罢。也让他们护佑你身上病气尽除,今后都能顺遂平安。” 李缜闻言看向了李氏,见李氏眼中噙着湿意,看着他的眼神也满是疼惜,心中的情绪更是复杂难言。半晌,他轻声道,“多谢姑母。” 万千情绪化作了此刻复杂的眼神,李缜深深看了李氏一眼,轻轻颔首后,便上前一步在紫檀木香案前的观音莲蒲团上跪下,对着香案上的两尊灵牌深深伏拜。 父亲,母亲,上一世,我只求权欲,不尊亲情,最终却落得背叛身死的下场。这一世既让我重新来过,我定会好好珍惜,决不再伤至亲之人,决不再叫我李氏家门有辱,决不再叫我这一生遗憾虚度! 深深跪拜在地,无人看见的李缜内敛的丹凤双眸,翛然掠过一道锐利至极的眸光,却又在瞬间隐去,再次抬眸时,眼中已是波澜不惊。 黄氏领着苏莞踏进大雄宝殿内,四处搜索着李氏与李缜等人的身影,环顾一周,终在左偏殿一角看到了李氏等人的身影。 苏莞被黄氏提醒,抬眼望去,一眼看到一身月白色长袍跪于紫檀木香案前的身影,见他虽是跪着,略显单薄的身影却是一丝不苟,笔挺刚正,仿若山中屹立的青竹,空彻高远,周身似是陷入缅怀双亲的苦痛中,虽看不清他此刻的面色,然而仅仅从他那单薄却笔挺的背影中,苏莞似是感觉到了李缜心中此刻的苦痛。 心中悄然生出心疼的心绪,苏莞不由自主的向李缜的方向迈前一步,却被身旁的黄氏拉住。 苏莞侧身看向自己的母亲,不解她为何拉住自己,却见黄氏摇了摇头,“莞姐儿,即便你心仪与他,此刻也不宜上前,你且看他在做什么?” 苏莞樱唇微启,“我看到了,他在祭奠他的双亲。母亲,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痛苦,我想……我想在他身边安慰他,抚平他此刻寂寥的情绪。” 黄氏无奈的摇了摇头,“无论你此刻有何想法,且都收着。看得出来,他是个有孝心的孩子,莞姐儿,你要知道,他现下在祭拜他的双亲,便是以孝道为先,这个时候你若是出现,他若是对你无意,便会破坏你在他眼中的印象。所以,无论你有何心绪,且忍着,待他祭拜完了双亲,离开了护国寺再说。” 听黄氏这般说,苏莞便也不敢妄动了,只是仿若被李缜那茕茕孑立的身影所感染,落在李缜身上的眼神,更深了些,也更沉了些。 封懿离李缜最近,就站在他的边上,更能感觉到李缜此刻身上一种莫名的情绪,极为深沉,似乎除了缅怀他的双亲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封懿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从李缜面无表情的,却紧绷的唇角而泄露出的些许情绪中感觉到的。 望着眼前这位她名义上的表哥,实际却不过只十六岁的少年,经过这一段时日的相处,封懿能够感觉到,李缜是不轻易与人交心的,他无论是什么情绪都深藏在心里,不论是开心,痛苦,忧愁,正如此刻他在拜祭他的双亲,痛苦或是伤心的情绪却仍旧分毫不显。 封懿忍不住想,或许就是因为他的这种心性,今后才会成为狠厉杀伐的一代帝王罢。 可是,不知怎的,封懿心底却浮现一丝心疼的情绪。 想着,似乎有些不忍心在看他一个人孤独跪在紫檀木香案前的身影,封懿微微侧过头别开视线,抬眼间忽然看到前方红漆竖梁的门檐之下,正远远望着她们这边的苏莞母女二人。 而苏莞的视线,分毫不眨的,正紧紧盯着自己身旁的方向,不用回头看,封懿就知道她是在看她的表哥李缜。 想不到,仅仅今日的初见,苏莞竟这般喜欢她这位表哥。看来她方才在房间里的猜想果然没错,苏莞的确是对她表哥一见钟情了,就是不知道她表哥李缜对苏莞是不是也一见钟情。就在封懿出神时,正在心疼李缜的李氏看向了她,见她双目放空正在出神,心中一时有些生气,不过眼前这个场合不宜训她,李氏便走到封懿身前道,“懿姐儿,你也去跪下给你舅舅舅母磕个头。” 封懿闻言回神,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却见李氏黛眉轻蹙,朝她轻声道,“听话,去给你舅舅舅母也磕个头,他们毕竟也是你的亲人。” 封懿不知自己的母亲为何对她微微沉了脸,她本来也是要上前拜祭的,只是打算等李缜拜完之后她再去,不过这会儿李氏既开了口,封懿便乖乖的上前,跪在了李缜身边的另一个观音莲蒲团上。 双手合十,虔诚之至,封懿对着紫檀木香案上的两尊灵牌,深深叩拜。 深深伏拜的封懿并不知道,就在她诚心诚意叩拜之时,身旁的一道视线落在了她娇小而单薄的秀背上,似是被她肩上的如墨青丝晕染,这一刻,李缜望着封懿的瞳眸,如曜石一般漆黑而深邃,深不见底。 将一系列祭拜的流程一一完成后,李缜从蒲团前起了身,封懿也跟着起了身,方才她想起身时,被李氏低声嘱咐,要与李缜一同完成祭拜的流程。 封懿能感觉到她母亲话里的稍许愠怒,也不知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了她,便也只好按照李氏的吩咐,陪着李缜叩拜,上香,焚纸,之后又是一边听着僧人的祷告诵经,一边一连串的长跪不起,最后起来时,封懿双膝直发麻,瘦小的身板支持不住险些就要摔倒时,被李缜眼急手快的拦腰扶住,“小心。” 纤薄的腰身感受到一双修长有力的,轻轻扶住她腰身的双掌,耳畔是李缜低沉而轻柔的,不经意间侵入耳蜗的嗓音,封懿心头一跳,想到李缜日后可是名花有主的,而且那名花就在不远处一直望着他们,封懿打了个寒颤,连忙从李缜的手臂间退了出来。 “多谢表哥。” 李缜察觉到封懿逃也似的避开他的举动,墨染般的眉头轻轻一蹙,又随即舒展,稍稍后退,不着痕迹的拉开了与封懿的距离。 封懿感觉到了,一时说不清是何心绪,只是有些怅然若失,抬眼间见苏莞母女还在望着她们这边,尤其是苏莞,从一开始出现时眼睛就没离开过李缜,想到苏莞日后的身份,封懿又有一丝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