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悦兴奋地看着那隽,那隽无法,她立刻打开手机,开始搜索电商平台上睡袋的相关店家。

两天以后,睡袋送到。沈磊下山来,帮他们把行李寄存到老柯家。三人带着睡袋和简单的衣物,爬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沈磊的山居。那隽很久没有健身了,体能下滑,李晓悦也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山,两人都爬得气喘吁吁,只有沈磊脚步轻快,如履平地。越往上爬,李晓悦觉得空气越冷冽清新。到达的时候已是黄昏,即将落山的太阳竭尽余力射下万道金光,半边天空被染得通红,远远的群鸟在此背景下飞过,幻化为点点符号。它们飞过之后,太阳已往山那边沉,一层薄薄的雾气随着暮色缓缓升起,不动声色地将群山一点点吞没。一轮细细的弯月在西边淡淡悬着。

李晓悦站在小院眺望着整座大山。其实这样的景色在平地也能看到,但在这高处看,便会有遗世独立的广漠感,令人感叹天地之大,个体之渺小。沈磊看着她安静的背影,知道她也像当初刚来的自己一样,被这样壮丽的景色震慑住了。

李晓悦回头看着他,道:“我好像梦里来过这里。”

沈磊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道:“如果你起得来的话,早晨的云海才叫美呢。”

李晓悦道:“我定个闹钟,几点?”沈磊看她不像开玩笑:“五点半。”

天黑,沈磊取出一支蜡烛,点燃它,在木桌上的一只缺了角的瓷碗里滴下几滴烛泪,再将蜡烛粘上去。三人在烛光下吃沈磊用大灶焖出来的饭,还有沈磊亲手炒的几个小菜,土豆烧干豆角、凉拌木耳、鸡蛋汤。那隽吃着,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就这样在这里过了十个月?”

沈磊道:“是。” 那隽叹:“何苦?”

沈磊笑:“并不觉得苦。”那隽道:“孤独怎么办?”

沈磊回忆着自己的确曾有过孤独到在虚空中出幻觉的情景,他本想承认,本想告诉那隽,觉得孤独了,就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找人聊天,何况就所经历过的此地的夏秋两季而言,他不孤独,这大山里花草虫树果种类繁多,热闹得很。而且走着走着,他总能在大山深处发现修行的人,这种遥遥的情感呼应突如其来,让他非常感动。但沈磊捕捉到那隽口气中的怜悯,那隽把他当异类,当病态,当失败者。沈磊现在无法交流的人很多:说话太快且得意于自己口才的人、炫耀才学与见识的人、咄咄欲望从话里喷薄而出的人、把他当成失败者的人。

沈磊笑了笑,没回答。李晓悦及时插话,赞饭菜美味。沈磊说你们吃的这些东西,要么是我自己种的,要么是我上山采的,纯纯的绿色食品。李晓悦惊呼说你还会种菜?沈磊道,当然会,屋后有个小菜园。你们来得晚,明天带你看。

深夜,三人坐在如豆的烛光中,一时无话。门敞着,夜浓得化不开,那隽觉得自己像被抛在史前某个山洞里,心里并不觉得安宁,只觉得茫然和惶恐。太黑了,太静了。人类进化了数百万年,不就是极力要从这样纯粹的黑和静里逃出来吗?为什么又要逃回去呢?他看着沈磊,沈磊坐在小木头凳子上,双手抱膝,凝视着黑夜,表情很安详。有再重的心结,十个月也该解开了。沈磊迄今为止还不下山,只能说明他果然是废柴,一个没有工作、没有社会关系、没有任何物质条件傍身的人,当然与这黑与静很相宜。下了山,进入万丈红尘,灯光太刺眼,他很快会因无所遁形而无地自容的。那隽庆幸夜色遮住了他的怜悯。

此时,沈磊的手机突然响了。那隽吓得一个激灵,抱住头,蜷起身体。沈磊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别人的电话了,因为他平时关机,再说亲友们也都知道隐居在终南山的他不接电话,这两天是因为李晓悦两人来了,才开着机的,所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晓悦赶紧让沈磊接电话,说那隽现在听不得一切突如其来的响声,尤其是电子设备的。

沈磊接了电话,是老那打来微信电话。原来那隽的母亲知道儿子身体不太好,来终南山休假了,心里担忧,就打来电话问问情况。沈磊把摄像头转到那隽和李晓悦那边,李晓悦欢笑着招手,那隽强打精神,老那聊了几句,把电话给了母亲。母亲倒没有哭哭啼啼,问了几句,要那隽好好休息,拜托李晓悦好好照顾他。

这话让李晓悦心情沉重,社会已经把那隽托付给她了,人人都认定她会和那隽结婚,迟或早,宜早不宜迟。那隽现在这情况,人人又都认定她会好好照顾他。他们没有再去碰分手那个话题,她是走一天算一天的人,不会给自己设一个哪天必须离开他的期限。那隽每晚睡觉时把她搂得紧紧的,她觉得他可怜,又不忍心。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这证明她对他的爱还有余额,先用着吧。

“您放心吧阿姨,我会照顾好他。”李晓悦应承着。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那头挂掉了电话。九点,那隽觉得困了,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没有任何娱乐,看个网页也要缓冲半天,不睡觉做什么呢?那隽滑入羽绒睡袋,头刚沾到枕头三秒,就昏昏睡去。

沈磊李晓悦仍静坐。沈磊是早已习惯寂寞,李晓悦则是舍不得睡。除了这里,上哪儿找这样纯粹的黑和静?碗里的蜡烛快燃尽,烛光摇曳,沈磊刚要起身去再续一根蜡烛,李晓悦轻声道:“不用再点了。”

沈磊依言坐回椅子上。烛芯噼噼啪啪燃尽,最终熄灭。屋里陷入黑暗中,静得能听清呼吸声。李晓悦觉得黑暗中的自己是透明的,与夜融为一体。两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无人说话,却不觉得尴尬,有种奇妙的默契在黑暗中流动。

早晨六点,沈磊醒了,那隽还在呼呼大睡,另一个睡袋却是空的。沈磊起床,在厨房的土灶里烧起柴火,开始煮粥。把粥煮上后,他推门一看,群山万木竟然挂上了雾凇。初春的树枝刚刚吐出点点嫩苞,枝条本来单薄嶙峋,但在雾凇的点缀下化身玉树琼花,漫山遍野晶莹剔透。远处的山顶,壮美的云海翻卷飘忽,雾气浓浓地向这边飘来。

满树银花的苹果树下,站着穿着汉服的李晓悦。她的长发低低挽着,里面一袭白色的汉服襦裙,外面披一件红色的斗篷,周身萦绕着雾气,如画中不沾染俗世烟尘的仙子活了过来。她忽而侧身扭颈,忽而伸开双臂转圈,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曲子,自得其乐。

这一幕如梦似幻,沈磊看傻了,他的脸在雾气中奇怪地热了起来。李晓悦留意到有人,一扭头见是沈磊,微有点羞赧,笑着打了个招呼。沈磊走到她身边,问她刚才干嘛呢。李晓悦说这个地方太棒了,感觉好像走进了《西游记》里的仙境一样,刚才正想象自己走在天宫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