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怒吼:“排队,排队!”不知是谁往前一推搡,女人和沈琳跌出队伍,摔倒在地铁口。女人起身,抓住沈琳的长发使劲一拔,沈琳“嗷”地叫了一声。这一拔,像是松开了闸门一样,那泡长长的尿倾泻而出,带着热气,浇湿了沈琳的秋裤、保暖裤,迅速在驼色西裤洇出两长道尿印,滴滴灌进皮鞋里。沈琳有种放弃抵抗的释然,瘫倒在地上。女人见状,气消了一半,站起身拍拍土走开,一边自言自语:“真倒霉。”

人们从沈琳身边匆匆经过,连嘲笑都没兴趣。沈琳的头发被揪散了,湿漉漉的裤子裹在腿上,很快变得冰冷。这些年,她每天早上睡到七点醒来。粥是头天晚上定上时的,起来煎个蛋烤个面包片就可以了。老那和女儿吃完早饭,开车把她顺路捎到学校再去上班。沈琳慢悠悠地听着爵士乐,在晨光中给自己磨咖啡豆,煮咖啡。去年生了子轩,虽然起夜哺乳辛苦,但白天婆婆会把孩子接过去,她可以补觉。所以,这种仿佛在战场上贴身肉搏的感觉已经太生疏了。她坐在地上,羞耻硬硬地贴在脸上,久久不能下去。

沈琳的面试迟到了两个小时,她一直等到地铁附近的商场开门,买了新裤子和鞋子换上。她向小胡—现在已经是胡总了—解释说是车坏在了半道,她不得不等着救援车来把它拖走。胡总叫胡海莉,八年前是她手下的人力专员,此时已经是这家文化公司的人力总监了。这份面试是她提供的。胡海莉表示理解,谁能没有意外呢?沈琳面试的岗位是人力经理,直属上司就是她。胡海莉说,这个岗位税后只有八千块钱的工资,不知沈琳同不同意。沈琳愣住了,她当初来面试时,也向同行打听过现如今部门经理级别的市场价,基本上都在税后一万五以上。五年前她的月薪就有两万,这五年通货膨胀多严重,猪肉都涨价了。她能接受找不到大公司或总监头衔工作的现实,甚至连在往日下属的手底下讨生活她也认了,但钱怎么也不能太少哇。

胡海莉解释说这个岗位虽挂着经理的头衔,但实质就是人力专员,所以写的是“人力经理”而不是“人力部经理”。她们公司人性化管理,在头衔方面一向比较大方。至于为什么招聘启事上写有管理职能,是因为公司会定期进实习生,人力专员当然可以管实习生。至于薪资,启事上写着面议。沈琳五年没上班了,替她向老总争取更高的工资,实在没有由头。其实八千块钱的税后月薪,税前公司要开到一万块钱左右,也不少了。公司交的五险一金都比较高。

胡海莉说:“最近大环境不景气,好多公司都倒闭了,还活着的不是裁员就是降薪。我们公司能撑着,而且还在招人,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沈琳强笑道:“可是我看咱们在这么好的楼里办公,实力应该也挺强的,不差钱啊。”

胡海莉道:“你看这写字楼挺豪华是吧?今年办公室空置率百分之三十,物业主动给我们降了租。”

胡海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大红指甲稳稳地搭在细陶咖啡杯上。画了眼线涂了眼影的眼睛显得特别大,炯炯地看着沈琳。见她沉默,又加了一句:“而且说实话,沈姐,您的岁数······”她没有往下说,但沈琳听懂她的省略,她想说其实沈琳根本没有任何议价空间。几乎没有一家公司愿意雇用一个脱离职场五年、生了二胎、年近四十的家庭主妇。

沈琳记起八年前那个刚从学校毕业,她亲手招进公司的小胡,眼神羞怯,说话细声细语,连进她办公室敲门都小心翼翼。八年了,自己成了要她庇护才能找到工作的废柴,而她已成长为雷厉风行的职场人。

“那你为什么会筛出我的简历呢?”沈琳漫天投简历时,无意中投到胡海莉公司,结果简历被她一眼认出来。

胡海莉道:“我知道你特别想找工作。咱们俩毕竟共过事,当初处得还是很好的。”沈琳想,自己从未在朋友圈泄露过任何急于找工作的痕迹啊。不过又立刻意识到,掩饰得再好,凭她冲着这样的职位投简历,任谁都能嗅出那份焦灼。

会议室又是一片沉默。八千块钱的机会,算不算机会,抵不抵得过晨昏颠倒和早高峰那恐怖的地铁人流?三十九岁的“专员”,是幸事还是侮辱?也许加上五险一金,不算差······沈琳脑中正快速盘算着,突然手机响了,是婆婆,声音焦急,说子轩突然发烧到三十九度,要她赶紧回家。沈琳想起早上怀里子轩那热乎乎的体息,恍然,赶紧起身说回去考虑一下。胡海莉表示理解。

把沈琳送到电梯间,两人等电梯,看着沈琳心神不宁的模样,胡海莉说道:“二胎妈妈,不容易啊。”电梯来了,沈琳走进电梯间,与胡海莉微笑作别。虽正是午饭高峰期,电梯却没有该有的拥挤。没错,经济不景气。找不到好工作,不能怪她。沈琳心里松了一口气,对自己有了交代。

回到家,儿子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沈琳匆匆扒拉几口剩饭,爬上床,搂着儿子睡了个长长的午觉。半天的奔波曲折已让安逸了多年的她元气大伤,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四点。她睡得很不好,心里走钢丝一样惊惶,睡不透,醒不来。

四点,沈琳哈欠连天地起床干家务。她走了半天,家里又脏又乱,地一天没擦,衣服没洗,子轩的上衣领口有半圈黄黄的奶渍。婆婆光带孩子已忙不过来,不能苛求她。沈琳拖着地,心中感到安慰:看,家里没个主妇就是不行。不是她不去上班,是家里离不了她。

做完家务,开始准备做晚饭。沈琳做得一手好菜,尤其卤货更是绝活儿:鸡爪、牛腱子、鹌鹑蛋、猪下水、各种豆制品卤得鲜香入味,家人都非常爱吃。她在厨房忙碌着,做饭总是能带给她好心情,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价值吧?但往往在炖锅坐上水,手撑在灶台一角等着水开,凝视着跳跃的火苗时,她的好心情便会一扫而空,变成低落和烦躁:难道余生真的走不出这厨房吗?

有首歌唱道:“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沈琳也曾畅想过山川湖海,也曾与波澜壮阔一步之遥。当年第二份工作她曾有去上海当分公司总经理的机会,可是就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老那。最终,对温馨家庭的向往压倒了对总经理的欲望。他们一起买了房,很快有了孩子。如果当初她去了上海,也许她现在是个叱咤风云的职场精英,富有而孤独,午夜独处时为因为一心奔事业没有结婚生育而黯然神伤。

世人总是说对于女人而言家庭最重要,经营好一个家庭特别有价值。其实呢?把饭菜做得喷香,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老公孩子的衣物及时清洗,熨烫得平整挺括,这一切根本没有价值。再能干的全职主妇,在世人眼里也没有一个在公司的电脑前磨洋工、蹭空调、蹭网、假装加班的职场混子有用。不然,为什么社会口头颂扬全职主妇而实际上却歧视她们?为什么我们的国家没有离婚赡养制度?而且,当社会要哄女人当全职主妇时就谄媚地称她们为“全职太太”,其实没保姆没司机没园丁,算什么“太太”?

家里一日三餐有人打理,饭菜可口,屋内整洁,老人孩子有人照顾,这种生活极其珍贵。普通工薪阶层想拥有它,大概率是女性做出牺牲。家,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囚禁女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可悲的是,往往这牢笼由女性心甘情愿参与打造而成。爱情与婚育于女人而言,是成全还是毁灭?得失谁知?

恩格斯说过:女性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这道理沈琳早懂,当初看到恩格斯这句话时,她激动地把它发到了微博,发表了很长一篇感慨,可她最终还是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就像她一早知道没有收入不能生二胎,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生了二胎。道理是道理,人生是人生。恩格斯他老人家是站在全人类解放的高度谈这个问题,她是站在某个具体历史阶段个人命运的立场上做了抉择。人总是要成为历史进程中的“炮灰”的,尤其是女性。

沈琳正在胡思乱想,电话突然响了,是老那。他神神秘秘地让她下楼,说有惊喜。沈琳心想神经病,老夫老妻了,能有什么惊喜?而且有惊喜直接带回家就是了。她下楼,见夕阳下一辆高大威猛的宝马X3闪闪发光,老那靠在车身上对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