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在无聊者眼里是漫长的,但相信对所有赵国人而言,这半年太迅速了。当王陵抵达郸城下的时候,碰到的是失去了五十万精兵,但却空前精诚团结的赵国。

公元前二五八年,春寒料峭,战斗在邯郸外围打响,一开始秦军仗着人数优势,取得小胜。秦昭王获得捷报后信心高涨,但接下了秦军遭遇到了赵军的顽强抵抗,在野战中,秦国有五名将官被杀,士卒伤亡惨重。秦昭王只好派范雎催促白起出战。

由此也可以看出,秦昭王并不知道自己手下第一流的文臣与第一流的武将在暗地里闹别扭。范雎本来就与白起不睦,责备道:“相当初,楚国地方五千里,执戟之士过百万。将军提数万之众南下攻楚,拔其国都,焚其祖庙,楚人震恐,远远躲在东面,不敢向西。后来,韩、魏联合兴兵攻秦,将军率领一支人数不足对方一半的军队与之在伊阙大战,结果连破两国军队,直杀得人头滚滚,尸积如山,流血飘橹,斩首多达二十四万。韩魏两国至今仍俯首称臣。这些都是将军的功劳,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现在赵国士兵十分之七八死在长平,国家虚弱,因此咱们大王调集了数倍于敌军人数的军队大举进攻邯郸,如果将军做统帅,邯郸必入秦国。将军以寡敌众,尚能无往而不利,更何况现在占有优势。”

白起道:“不要忘了军事永远是政治的延伸。相当初楚王依仗家大业大,并不关心政权建设,众大臣又拉帮结派,互相妒忌,竞相以各种卑劣的手段排挤他人,取悦国君,导致良臣被驱,百姓离心,城池得不到有效的修缮,军用物资储备不足。所以我才能够率军深入。大量占据城池,破坏水路交通,以防止人民四散奔逃,又从田野中夺取军粮,以满足军队的需要。当时秦军士兵,以军营为家,以军官为父母,上下齐心,互相信任,众志成城,信心十足,即便战死前线也不后退半步。而楚国人虽然本土作战,却人人恋家,不思进取,毫无斗志,所以秦军才能大获全胜。伊阙之战时,韩、魏相互推脱,都不想顶在前面。在他们逡巡畏进的时候,我布设疑兵稳住韩军,然后集中兵力,以迅雷之势攻向魏军。魏军溃败之后,韩军无力抵挡,秦军承胜追击,才建立大功。我只是对地形与敌军的心理把握地比较到位,谈不上什么如有神助。不久前,秦军在长平打破赵军,当时由于担心国力透支而没有斩草除根,使得赵国有时间恢复生产,招兵买马,修守战之具。现在的赵国上下一心,精诚团结。连平原君这些封君都让妻妾们到军中服务,能当护士的当护士,会做裁缝的做裁缝。赵王现在做的就像数百年前勾践在会稽做的一样。如果秦军去攻,赵国必然会坚清壁野,坚守城池不肯出战。如果围攻邯郸,一定无法攻克;如果攻打其他城池,也不一定能够拿下,即便拿下,也得不到给养。秦军长期钝兵于城下,徒劳而无所获,其他国家便会派军救赵。内外夹攻之下,秦军形势并不乐观。纵观全局,我看不出秦军获胜的希望,又加之自己身体不适,实在无法为国出力。”

白起的这堂军事理论课讲完之后,范雎既嫉妒又服气。不过当下的事情与业务能力无关,范雎要做的是扳倒白起。范雎将白起的话转告给秦昭王,秦昭王听后,并不买帐,反倒认为白起是以专业为借口推脱任务,道:“我就不信,没有白起,咱们就灭不了赵国。”于是征发增多军队,改派王龁为主将,攻打邯郸。

秦军再次向邯郸发起疯狂的攻击,但八、九个月下来,仍然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反倒损失了大量士卒。赵军却越战越勇,越战越有心得,不但成功地挡住了秦军的正面攻击,还能抽空派出小型机动部队骚扰秦军的薄弱环节,每次外出都能有所斩获。白起听说后,不无得意地道:“怎么样?不听我的话,吃亏了吧。”秦昭王听说后,带着受伤的自尊心,亲自跑到白起府上,以生硬地口气对白起道:“将军虽然有病在身,也麻烦你为寡人领一回兵,如果不能骑马,躺在担架上指挥也行。如果取得胜利,寡人将大大的奖励将军,如果将军不去,那么将军只能得到寡人的怨恨。”

白起起身,跪倒在地道:“为臣明白,如果出马,即使没有取胜,也不会受到惩罚;拒绝出马,即便没有触犯法律也难免要受到诛杀。虽然如此,希望大王能考虑愚臣的建议,不要与赵国斗一时之气将军队撤回,以观诸侯之变。安抚怯懦之国,攻打骄横之国,剿灭无道之国,如此天下可定,没有必要死盯着赵国打。如果大王不采纳愚臣不甚高明的建议,非要图个灭赵国而后快,从而治臣之罪,必将不利于秦国的天下大业。我听说,英名的君主热爱他的国家,忠诚的大臣重视他的名声。摧毁的国家无法还原,死去的战士不可再生。臣即便被诛杀,也不愿做有辱军威的将军。请大王详察。”

秦昭王沉默良久,说不出话来,此时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已经陷入攻打赵国的牛角尖里,白起的话虽然对他有所触动,但还是无法将他从中拔出。从私论,白起不给秦昭王办事,还屡次打击他的自尊心,搞得秦昭王很是郁闷。沉默了好大一会,秦昭王转身而去,没带走半点云彩。

秦军连翻受挫,统帅级人才的不足马上显现出来。白起称病不起,王陵、王龁又屡次败仗。秦昭王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人选,要说这也和范雎不无关系。当初穰候虽然专权,却还为秦国发掘出一颗大将星。范雎对国家虽然有远交近攻的伟大设计,但在举荐人才方面却毫无建树,这大概是由于他心胸狭窄,容不下别人有关。秦昭王正在苦恼之际,范雎推荐郑安平为将。在范雎落魄的时候,郑安平因有恩于他,两人私交很好。秦昭王也顾不了考察太多,急病乱投医,郑安平走马上任,率领军队赶往前线,与王龁一道攻打邯郸。

邯郸,are you nut?

【3、救兵到来】

王龁与郑安平的组合也无法改变形势,战争仍然在僵局中挣扎,秦军无法攻入邯郸,赵军也无法击退秦军。两支军队只能在城里城外死死地耗着。谁都想在自己被拖垮之前拖垮对方。此时的战争毫无技巧与艺术可言,出生入死已成老生常谈,隔一段时间两军就会发生战斗,但也都知道是不会取得实质性进展。时间在缓慢的流逝,进入了公元前257年,已经是邯郸之战的第三个年头。赵军依然凭借坚城防守,只是条件比以前更艰苦些。秦军也依然在运用各种手段攻城,只是打得不像以前那样有信心。不过尽管如此,形势还是一天天朝着有利于秦军的方向发展,因为邯郸城里的储备粮眼看就要告罄了。城里的军民早就在紧勒着裤腰带进行防守。每天都有人饿死,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为生存所逼迫,老百姓易子而食,焚骨而炊。赵国祖先赵襄子困守晋阳时的场景再次出现在邯郸。

被围期间,赵国也曾经派出过无数使者向周围国家求救,但是每次都如泥牛入海,周边国家总能够找到借口不派援军。到了紧急关头,赵孝成王派自己的弟弟平原君亲自去楚国求救。平原君与赵王关系亲密,手下又有一帮手眼通天的门客,因此在赵国位高权重。此次出门事关国家生死存亡,平原君不敢大意,准备从门客中选取20名精兵强将,一起赶往楚国。可以想见被选中的门客一定是某一方面的杰出人物,要么武艺高强,要么足智多谋,要么滔滔雄辩,要么会什么旁门左道。平原君本想凑满20人,可是选来选去,还差一个。最后,平原君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只好将就带着这19出发。这里的小小麻烦是:如果出现在外交场合,平原君不得不忍受一边9个随从,一边10个随从的尴尬。平原君正要带人离开时,突然有一个门客跑到他的面前道:“在下毛遂,毛遂的毛,毛遂的遂,愿随公子出使楚国求救兵。”平原君楞了片刻,道:“早就听说过。噢……嗯……,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毛遂复答道:“毛遂。”平原君继续道:“是啊,一个真正的人才,应该像口袋中立着的锥子一样,尖端马上就会显露出来。先生在我们下呆了三年有余,别人没有称颂过的你的才干和品德,我也没有听说过,看来先生在这方面还有所欠缺。先生还是老实呆着家里吧!”毛遂道:“今天的毛遂就是口袋中的锥子!如果早就这样的机会,我毛遂早就脱颖而出了。”平原君听后,勉强收下毛遂,另外的十九名门客并不买账,用各种各样的嘲笑欢迎毛遂加入出使的队伍,言外之意,以后这样的嘲笑将会更多。毛遂并不理会。

平原君一行二十一人在军队的保护下突围出城,一路上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来到楚国的新都“陈”(今河南省淮阳县)。第二天一大早,平原君就找楚王商谈请救兵事宜。这并不是一次顺利的谈判,楚国君臣早已经被秦军打破了胆,根本不敢招惹秦军。因此,任是平原君磨破嘴皮子,说干唾沫星子也还是无法打动楚王。

晨时,平原君道:“赵楚友谊源远流长,近日我国有难,请大王无论如何伸出援助之手,胜将感激不尽。”

……

巳时,平原君道:“邯郸亡在旦夕,惟有大王能救。请大王开恩,发兵救赵。大王,发兵吧,不然赵国就完了。”

……

午时,谈判依然没有进展,无论平原君如何恳求,楚王始终含糊其辞,对出兵之事不置可否,只是劝平原君再坚持一下。

门客们鸦雀无声,只是做平原君忠实的听众,其实也不是他们不想帮忙,他们都知道,即便自己出马也说不过个好歹。但有一个人不这么想,此人便是毛遂。一直以来,毛遂静静地听着,默默地忍耐着,殷殷地期盼着,然而事情没有办成。当正午的阳光照在毛遂的脸上,突然一股冲动袭来,不是来自心脏,而是来自大脑,赵国前一代著名外交家蔺相如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伟大的赵国非著名外交家毛遂手握剑柄,拾阶而上,来到平原君与楚王议事的大厅。谈话被不速之客打断。毛遂对平原君道:“联合抗秦的必要,两句话就应该谈妥。为何日出开始谈判,中午还没有结果?”楚王被冒犯,大为光火,怒斥毛遂道:“还不退下,我与你们公子谈话,哪有你插话的份!”毛遂并不屈服,手握剑柄,迈步向前,走到楚王近身,道:“大王之所以敢斥责毛遂,是凭借楚国人多势众,但十步之内,大王的部众只能像我刚才一样做热心的观众。此刻,大王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家公子在前,有什么好斥责的?(言外之意,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但毛遂知道,此时此刻,楚王不是秦王,此地也不是渑池。赵国不是要顶住楚国的要挟,而是要求得楚国的帮助。自卫与求助不一样,自卫只要自己光鲜就行,不用管对方多么难堪,求助则必须使对方心甘情愿地出手帮忙。被迫的帮忙是不可想象的。

毛遂的出场秀可以照搬蔺相如,但接下来的说辞,毛遂必须自己发挥。他必须打动楚王,改变楚王的想法,使楚王由被动变为主动。

毛遂从两国共同的利益着手,继续道:“一个君王想要有作为不在于他所统治的地方大小和人民多寡,商汤凭借七十里土地就能称王于天下,周文王依靠数百里土地就能使诸侯臣服。现在楚国方圆五千里,执戟之士百万,足以称霸宇内。然而,白起这个臭小子,率领不过数万的部队兴师伐楚,一战便攻克了首都鄢、郢;再战焚烧了夷陵,三战凌辱了大王的先人,此等大辱应当被牢记百年,连我们赵国都为楚国感到羞耻。可是大王却不以为意。联合攻秦,与其说是为了赵国,不如说是为了楚国。我们公子在此,你怎么能斥责我呢?”楚王被毛遂的一席话说得激灵灵打个冷颤。中国人家族观念极浓,家族的荣誉比生命还重要,最恶毒的骂人是骂八辈祖宗,孔子在《春秋》就非常推崇血亲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