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工的,人们似乎也是在一夜之间,一古脑搬进了塔楼的。一切都是那么迅速,快得人们还没来得及想点什么,一切便都重新开始了。

京和琼在塔楼里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他们结婚已经两年有余了,确切地说,在住进塔楼之前,他们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他们都单身时,就曾住在单位的筒子楼里,每个房间有一扇门把自己和楼道隔开了。隔住了身子,却隔不住任何的隐私,鸡犬相闻,大凡住过筒子楼里的人们都有过类似的感觉。后来他们结婚了,单位住房紧张,于是两人仍住在筒子楼里,不同的是,以前他们都分别与人合住,这次,他们搬到了一起。筒子楼,无论如何也不能称其为家,简单的一扇门,永远无法隔开外面的世界。楼道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炒菜的油烟味,吆五喝六的声音,在筒子楼里飘来荡去,组成了一幅极通俗的人间景象。

傍晚时分,这一盛况才是空前的。在过道里生火做饭,乌烟瘴气自不必说,谁家吃的是什么菜,做了多少饭,众人都是一目了然的。即使关上门,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所有的一切仍都是混合在一起的,不同电视频道发出的不同声音杂糅在一起,在家家户户的门缝处飘来荡去。

夜里,一切都安静了,这静却有些吓人,不知哪家的男女发出的梦呓之声和洗手间里传出的滴水声一起在筒子楼里四处流动。筒子楼里是个公开的大家庭,这里没有秘密。

在那些日子里,京和琼的日子过得谨小慎微,有时,甚至是在压抑自己。就连做爱时,也总想方设法把激情化为理智,弄得两个人在完事后,都挺索然。

京和琼在结婚以前,他们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地域,家庭出身也不尽相同。在恋爱时,青年男女头脑发热发胀,相互的缺点,或不相融的地方都忽略不计了,只剩下对方的优点在心里膨胀。结婚之后,便不同了。他们要在一起冷静地对待一切,包括相互的磨合,容忍,适应。在初涉婚姻的日子里,京和琼也毫不例外,在生活中免不了生气,有许许多多疙疙瘩瘩的事,需要他们慢慢和解。忍无可忍时,就是相互谩骂一次,动动拳脚也不算是过分的事情。而在筒子楼里,京和琼都把这一切减小到了最低的限度。他们发生矛盾时,不能喊不能叫,也不能大声争吵,而是把各自的委屈和不满装在心里。这时,琼的表现是不停地流泪,京苦闷得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于是,他们可以一连几天不说话,也可以数日内不做夫妻间的事,就是躺在床上也是背靠背,唯恐碰到对方的任何身体部位,所有的火气和不满在心里怄着,直到让火气和不满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解淡漠,于是,又有了新的一轮重复的日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了下一次,周而复始,他们在压抑中过着日月,那些日子里,他们的生活缺滋少味,极不舒畅,极不正常。

从塔楼动工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和所有住在筒子楼里的人们一起,盼星星盼月亮地巴望着塔楼早日竣工,一连拖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完工,就在他们差不多快失望时,塔楼又在一夜之间完工了,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搬进了塔楼,似乎不这样,唯恐拿到手的房门钥匙被别人抢走。

京和琼终于搬进了塔楼,属于他们的空间仍不大,只一房一厅一厨一厕,这对住在筒子楼里的京和琼来说,已经很满意了。

一切都是新鲜的,乃至他们的生活都前所未有地亮丽起来。在初始日子里琼每天下班回来,总要转许多家商店,买回一些小饰物,在晚饭后,琼和京两人齐心协力把房间装扮得漂漂亮亮。然后,他们对着眼前的胜利成果,拥在一起,疯一阵,乐一阵。他们前所未有地心情舒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琼穿得很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京在卫生间里一边冲澡一边大声地唱歌,一切都是自由的,浪漫的。他们在做爱时,激情泛滥,仿佛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比的满足,他们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踏实地睡去了。

再新的日子也总有陈旧的时候,当他们习惯了这一切之后,日子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程序中。上班,下班,做饭,洗衣,日子复日子,今天和明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经常,京和琼会因为各自单位的事情而加加班,抑或单位的活带回家中,在晚上业余时间里,把白天没完成的工作完成。

在没有这些工作的日子里,京和琼和大部分人一样,一边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看看电视,有时会为看某个频道而争执几句,最后是一方放弃,另一方取得胜利而结束。不管暂时听谁的,俩人也总会把节目看得津津有味。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流过。矛盾疙瘩的日子便来了。他们新婚时住在筒子楼里,没有磨合好,有许多事情都等着他们去补课。这次矛盾来得迅猛而又激烈,一点也不像住筒子楼时那种掖掖藏藏。他们的不同,他们的个性开始碰撞、摩擦,一切都是,没有遮挡,没有顾忌的。

每次吵嘴,原因都很小,小得都不值得一提。但他们仍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着闹着,渐渐,随着吵嘴的升级,而忽略了刚开始吵嘴原因,不知是谁先偷换了主题,另一方马上跟着,一路吵下去,翻出许多陈年旧账,一时间,剪不清,理还乱。直吵得无边无际,毫无头绪,双方面红耳赤,伸胳膊瞪眼,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矛盾就愈来愈激烈了,各执一词,唇枪舌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由,谁也无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也吵累了,说累了,在疲态中休战,先是真真假假地装睡,过一会儿,便真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双方仍没从敌对;情绪中走出来,仍沉浸在昨天吵嘴的气氛之中,这时谁也不肯大度地理对方,早点吃与不吃都无关紧要,然后先后出门。待双方走进各自的办公室,似乎早就把夫妻吵嘴的事忘了,外人也是不会发现什么的。

下班回来之后,本来双方的心情经过一天的调整,都属于不错的状态了,看到对方时,又把昨天的事想起来了,于是都在心里梗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你不理我,我也绝不迁就,俩人仍那么怄着。如此再三,在沉默中,过了三二日,直到再也找不到生气的理由了,所有的怨气都随生活流逝了,不知是谁先和对方打个招呼,接下来所有的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日子就又是日子了,忙了一天,下班回来后,一同忙着做饭,吃饭时,是他们交流的时间,相互说一说单位上的人和事,要不就说一些有关柴米油盐物价之类的。琼说得最多的总是和穿戴有关,她说单位里的某女士买了一件什么样的衣服,某小姐又买了怎样的一双鞋……琼说这些时,京从不搭茬,因为在这一点上,他有着和琼不一样的看法,如果拧着琼说,一定是带来许多不愉快,顺着说等于就范,于是他就不说。然后就着电视节目轻描淡写地议论上几句,说现在的电视节目如何地乏味,但明天仍看,这一保留节目总是雷打不动。

在无风无波的日子里,他们仿佛早已把上次吵架的事忘掉了。其实本来也没有什么,京认为吵架是吃饱了没事可干才生出的节目,又想,琼毕竟是女人,女人气量小,孩子气重一些,以后遇到什么,还要让她一些的为好。琼在床上偎在京的怀里,心想:要是总也不吵架该多好。想到这,她就又想起上次吵架的事,委委屈屈地把上次吵架的事说了个开头,京每每在这时,总是一副往事不再回首的模样,大度地挥一挥手,或悠长地“嘁”一声,最后总结似的说:无所谓,都怪我行了吧,下次一定让着你。琼在京的怀里以及语气里得到了慰藉,在如此温馨的时刻,做一些甜蜜的事,说一些温馨的话,一切就什么都没什么了。仿佛吵架的事,是他们夫妻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休止符。

这样水波不兴的日子过了一阵,和上次一样,不知为什么,俩人又为了一件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吵了起来,这次和上次并没有什么两样,都全力以赴地为自己的行为、观点据理力争。仿佛他们吵架不是为别的,而是在争论真理一样,双方站在属于自己一方的真理里,而吵,而闹,寸土不让,斗鸡似的,恨不能一口吞了对方。在京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竟动手打了琼,这时,吵架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京原本是不想打琼的,举起手,落下去了,他便开始后悔了,他想:自己好赖也是个男人,怎么能动手打女人呢?这么想过,就怔在那里。琼在这时,不失时机地还手了,她有千万条理由要还手,琼想:你一个男人竟敢动手打老婆,你还算什么男人,有了初一就会有十五,我一定不能让京讨到便宜。于是琼便会还手的,往往在这时不会遇到任何意义上的抵抗,任她一下下地还手,她出手的分量比京出手时的分量要重得多,也没什么分寸感,她只想发泄。往往在京有意无意的躲闪中,她能把自己的怨气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时的琼是不依不饶的,还会找一些顺手够得到,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摔摔砸砸。这之后,仍没完,琼还要哭,有许多泪水需要她哭出来,声音高高低低的,样子委屈得一塌糊涂。京早已偃旗息鼓了,待琼哭时,他开始起身收拾眼前混乱的场面。琼哭一阵便开始诉说,仿佛所有的不是都是京造成的,在京不狡辩的情况下,她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说清说透,渐渐地,琼就平息了下来。这样的场面,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俩人当天就能和好如初。在和好后,琼又为自己不管不顾时摔坏的东西而心疼了。京这时在一旁安慰道:坏了就坏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么说过了,琼仍感到心痛,发誓以后再不摔东西了。

风风雨雨反反复复之后,他们终于发现,是这个单元房使他们的吵架变得频繁起来。他们开始怀念起住筒子楼的日子了,那时,他们不管有什么矛盾,都显得很有教养地隐忍着。可一离开筒子楼那种环境,他们都变得没有教养了,相互伤害、谩骂、攻击,其实他们本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在单位里,他们和同事的关系都处理得很融洽,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住进单元房。他们都在心里把这些事情想过,但谁也没说出口。再一次散步时,路过他们昔日住过的筒子楼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立住脚,很留恋很惆怅地多望几眼。他们这批年龄大一些的搬出了筒子楼,现在里面又住进了一批更年轻的。年轻人在筒子楼里出出进进的,很有生机的样子。他们又有些羡慕这些年轻人的生活了。

这样吵来吵去的,他们觉得对方简直都不是东西了。在吵架那一刻,似乎已经把对方的丑恶嘴脸都尽收眼底了,在矛盾白热化时,琼总忍无可忍地说:

这日子没法过了,咱俩不合适,我要和你离婚。

京也在气头上,也便说:离就离,离开你还不过日子了?

离,谁不离就是狗。琼仍说。

离,谁不离就是乌龟王八。京更是气势汹汹。

说归说,待一切都平息后,竟为自己在气头上说过的话而感到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