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还有所有属于我和梅尔莫兹的回忆。

我们三架邮航的航班,在夜色即将来临时,同时被困于里奥德奥里海岸。里盖尔在传动杆遭到损坏后,第一个在此降落。布尔加在此停靠准备迎接和他一起飞行的团队,谁知道在重新起飞时却遇到了重力故障。而我,则是刚刚落地,天忽然就黑了下来。我们于是决定一起救援布尔加的飞机,在天亮以后把它送到维修地。

一年前,我们的同事古尔和埃拉布尔,也是因为故障在此停留,遭到了异教人士的杀害。我们知道,在今天的博哈多尔角,仍然驻扎着一支拥有三百支步枪的穆斯林军队。我们三个人也许远远地就已经被他们发现。也许,这将是我们的最后一夜。

我们于是做着在此地过夜的准备。清空了飞机上几个用来装运货物的箱子以后,我们把它们围成圆圈排放着。然后在每个箱子后面,点燃一支蜡烛,好像放哨的岗亭一般。就这样,茫茫大漠中,仿佛回到了人类最初的生存状态,我们搭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村庄。

围坐在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村庄边,我们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的拯救,也或者是在等待着摩尔人的到来。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予了这个夜晚如同圣诞夜般的祥和气息。我们讲述着各自的回忆,嬉笑着,歌唱着。

我们品尝着节日般轻快的热情与欢乐,可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陪伴我们的,只有风,沙,与星辰。在这片灯影昏黄的沙漠中,六七个除了回忆便一无所有的男人,分享着某种看不见的财富。

我们终于再次相遇了。肩并肩地坐着,或者各自沉默着,或者互相诉说着。我们发现,我们都属于同一个世界,自己的存在因为他人的意识而变得更为丰富。我们相视微笑,好像被释放的囚犯,面对大海的广阔而赞叹不已。

第二节

纪尧姆,现在我要讲一些关于你的故事。我并不打算唠叨地叙述关于你的勇气和职业价值观。我知道这些赞美总是让你有些尴尬。在讲述你最美丽的探险奇遇的同时,我所要描绘的,是其他的内容。

有一种品德,它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或者我们可以称它为“庄严”,只是词汇在这里终归显得有点单薄。因为这种品德,也可以同时与最欢快的笑容并存。

纪尧姆,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如何庆祝你走出历险的文字。我一直对这幅与现实不符合的画面耿耿于怀。这幅画面中,你任意地挥洒着加夫洛什<sup><small>3</small>般的任性与洒脱,仿佛生死关头面对人生最大的危机时,勇气只是一种年少轻狂的大胆和血性。写这篇文章的人,一定不了解你。你不是那种在还未面对对手前,会嘲笑、鄙视对方的人。面对风暴,你的反应首先是判断:“这是一场危险的暴风雨。”然后你接受事实,寻求面对的方法。

我要叙述的,纪尧姆,是我记忆中关于你的这场历险的真实面目。

在一场穿越安第斯山脉的飞行中,那时候是冬天,你失踪了将近五十个小时。我从巴塔哥尼亚返回以后,在门多萨与飞行员德雷会合。整整五天,我们两个轮流穿行在一望无际的山川中,搜寻你的踪影。然而,我们却一无所获。两架飞机其实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当时觉得,即使是由一百个人组成的空军中队,从早到晚地飞行一百年,也无法将高达七千米的群山搜个遍。我们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了。连当地的走私犯、强盗,那些为了五法郎不顾一切的匪徒,都不愿意冒险上安第斯山脉的峭壁,替航空公司寻找你的踪影。他们说:“我们不想冒生命危险。冬天的安第斯山脉,是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的。”当我和德雷在圣地亚哥降落的时候,当地的智利警官们也建议我们停止搜救。“现在是冬天,你们的同伴,即使能在飞机的坠毁中活下来,也无法与黑夜抗争。山上的夜晚能将人变成冰块。”当我再一次穿梭在安第斯山脉巨大的岩石与峭壁之间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不是在搜寻着你的踪影了。我好像是在一片冰雪铸成的教堂里,守护着你的尸体。

到了第七天,两场飞行中间,我正在门多萨的餐厅吃午饭。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对着所有的人喊:“纪尧姆,他还活着!”

餐厅里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全体互相拥抱着。

十分钟以后,我带着两个机械师——勒菲弗与阿布里一起起飞。四十分钟以后,我们在一条公路边降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眼认出那将你从圣·拉法瑞尔带回来的小汽车的。那是一次美丽的相遇。我们一起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你拥抱在怀中,享受着你重生的这个奇迹与它带给我们的喜悦。然后你终于讲出了第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的句子,充满了令人敬佩的男人的骄傲的话:“我所经历的,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还没哪个畜生尝试过。”

后来,你向我们讲述了关于这场事故的一切。

在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脉,一场暴风雪在四十八小时内,留下了总共五厘米厚的积雪。积雪阻塞了所有的飞行空间,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因此全体掉头,放弃了原定的飞行任务。你却仍然选择了起飞,试图在空中找到某个突破点。当你飞到南面方向时,终于在六千五百米的海拔点找到了撕开暴风雪的缺口。飞机下方六千米海拔处,安第斯山脉的尖顶透过风雪若隐若现。你将飞机的前行方向瞄准了阿根廷。

天空中下行的气流,常常带给飞行员一种奇怪而不自在的感觉。飞机的引擎明明处在一种不正常的运行状态,可是作为飞行员,我们依然冒着危险继续飞行。你调整飞机的方向,让它不至于随着气流下降到太低的海拔点。飞行的速度在强烈的气流攻击下变得越来越慢,你却继续往前冲锋着。这个时候我们通常会担心,刚才调整的方向是不是有点过了头。于是,你又任凭着它被气流一会儿推到左边,一会儿掀到右边。那气流如此之猛烈,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往下降一样。你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卷进了一场全宇宙的灾难,没有任何的藏身之处。这个时候企图退回到刚才气流还比较平稳的区域,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些看似坚固如同支柱的天空,此刻已经被撵碎。你正在慢慢滑入被切割、粉碎成碎片的世界中,而云层正柔软地上升着,一点一点地把你吞噬。

“我差点就被困在云层和气流中,”你对我们说,“可是当时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云上方的下行气流似乎还比较稳定,因为在同样的海拔高度,它们不停地重新组合着。总之所有的一切,一旦到了海拔高的山脉,就变得那么奇怪……”

还有那些云……

“为了不被云层中的气流震得弹出机舱,我不得不松开方向盘,双手紧紧抓牢座椅。机身摇晃得如此剧烈,我的肩膀都被保险皮带拉出了血迹。霜冻则令我眼前任何观察仪器都失去清晰的显示,于是我被气流从六千多米的高度一下子扔到三千米。”

“三千五百米处,我隐约看见水平方向一堆黑色的实体。我重新掌握了飞机的方向。随后,我认出了那堆黑色物体,那是阿根廷的钻石湖。我知道钻石湖底部呈漏斗型,其中一侧是迈坡火山,海拔高达六千九百米。虽然当时我已经从云层中逃了出来,可是旋涡般的大雪依然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决定在三十米的高度,绕着钻石湖盘旋,直到燃油用完为止。折腾了两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着陆了。当我走出飞机的那一刻,风暴立即把我掀翻在地。我才站起来,它又将我吹倒。于是我只能爬到刻度表下,把自己用运输用的邮包裹起来,就这样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一直等到风暴结束。”

“风暴过去以后,我开始步行,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纪尧姆,你知道当我们重新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吗?你虽然一切正常,可是看起来如此干涩、瘦弱,好像一个小老头!那天晚上,我驾着飞机带你回门多萨的时候,你身上盖着的毛毯,像是一层包裹着你的药膏。然而,它却无法令你痊愈。你浑身酸痛的身体令你筋疲力尽,你不停地翻过来转过去,始终无法入睡。你的身体既没有忘记那些岩石,也没有抛开那些风雪。它们在继续纠缠你。我凝视着你发黑的脸孔,它肿胀着,好像一只腐烂的水果。你很丑,惨不忍睹。你几乎丧失了干这一行不可缺少的美好的工具:你的手看起来如此的愚笨。而当你为了能顺畅地呼吸而坐到床边上时,两条下垂的双腿好像死去了一般。这场旅途对你来说,似乎还没有结束。当你试图靠着枕头寻找丧失已久的平静时,一幅幅画面又朝着你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它们在你的脑海里列着队,你只能一次又一次,与那些顽强的敌人斗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