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纪尧姆告别后,我感觉到有一种在这寒冷的夜色里独自行走一段的需要。我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带着一种莫名的热情,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与素不相识的人擦肩而过,令我因装满了秘密的内心而变得无比自豪。他们不认识我。而他们的烦恼、冲动,将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一齐被装进邮包,由我来为他们传递。他们的希望与梦想,将会通过我的双手抵达目的地。我被厚重的大衣包裹着,在人群中迈着好似保护者一般的脚步。可是,人们却是无法了解我的孤独的。

人们也不会收到那些我在深夜收到的消息。天空中某处也许将有一场风暴,它将令我的首次飞行变得有点复杂。天上的星星一一暗去,可是人们怎么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呢?我是这个秘密中的独行者。在战斗开始以前,我已经知道了敌人的位置……

当我收到那事关生死的重要命令的时候,我正站在摆放着圣诞礼物的橱窗面前。亮着灯的橱窗里,好像展示着这世上一切的商品。我面对着它,骄傲地品尝着来自航空公司的暂时推迟飞行的指示。我是一个受到威胁的战士,这些在我面前闪烁着的水晶、灯罩、书本,能带给我些什么?在第一次起飞前,我已经品尝到了属于夜间航班酸涩的果肉。

被叫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我推开百叶窗,窗外下着雨。我沉重地穿上衣服。

半个钟头后,我坐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在潮湿的人行道上,我等待着公共汽车的出现。所有的同伴们,在他们的第一次飞行前,都经历过这么一刻漫长的等待。汽车终于出现在了街的拐角处。那是一种响彻着铁轨一般杂音的老式公车。我和还没睡醒的海关工作人员,以及几个普通办事员一起,挤在汽车狭窄的座位上。车厢里一股沉闷与腐朽的气味。好像布满了灰尘的行政机关里,一个黯淡的办公室,将一个男人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吞蚀掉。汽车每隔五百米停一次,于是车上就又多了一个秘书,一个海关办事员,或者是一个检查员。那些已经蒙蒙眬眬睡着的乘客,当新的乘客上车的时候,他们会努力打起精神,与对方打个招呼。然后,又立即被浓浓的睡意侵占了。这阴郁的老公车,就如此缓慢地行驶在图鲁兹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飞行员混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一路上路灯林立,目的地离得越来越近。这辆老公车,它不过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在变成蝴蝶飞翔在天空中以前,不得不栖息在里面的虫茧。

所有的同伴们,都经历过这么一个早晨。在谦卑地服从那令人有点恼怒的检查员的同时,内心由衷地滋生出对西班牙和非洲邮航的责任感。也正是此时,三个小时后敢于同奥斯皮塔莱特的闪电斗争的飞行员诞生了。四个小时后,他义无反顾地决定绕海飞行,或者在暴风雨、山川与大海的夹攻中,直接向阿尔科伊山脉进攻。

所有的同伴们,都曾经在图鲁兹冬天灰色的天空下,被遗忘在栖息于公车上的人群中。但是也正是在这么一个早晨,一种属于帝王般的力量与勇气在他身上诞生了。五个小时以后,他将把属于北国冬天的雨点和雪花抛在身后。他将减缓引擎动力,在阿利坎特耀眼的阳光包围下,一路向着夏天降落而去。

老公车早已消失不存在了。然而它的简陋和不舒适,却一直生动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它多少象征着在飞行员的职业中,迎接坏消息到来之前,艰难却又不可或缺的准备与铺垫。一切都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朴素和简洁的方式进行着。我还记得在我正式成为飞行员的三年后,如何通过一场不超过十个句子的对话,获知同事莱克里万在飞行中丧生的消息。莱克里万是这条航线的一百个同事中的一员。在某一个白天或者是夜晚的浓雾中,他永远地退出了这个职业。

那天一样是凌晨三点。一片寂静中,坐在阴影里的主任对检查员说:

“莱克里万今天晚上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

“啊!”检查员回答道。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检查员,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他继续说道:

“啊,是吗?他没能成功降落?又掉头飞回去了?”

坐在公车最后面的主任,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没有。”我们等待着下文,主任却再没有说过一个字。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句“没有”后面,是没有下文的。莱克里万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他也再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降落。

在我第一次起飞前的那个黎明,我与所有的人一样,经历着踏入这个职业前,所必须经受的神圣的洗礼。透过玻璃窗,我看着碎石子路上倒映出的路灯。路面的水洼上,风不时地将水面吹动得涟漪起伏。我心想:“说真的,这将是我的第一次飞行,我的运气真不太好……”我看着检查员:“这是不是说,天气非常糟糕?”检查员疲倦不堪地看了一眼窗外:“这个证明不了什么。”我于是问自己,判断好天气还是坏天气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昨天晚上,在谈到那些老飞行员不断灌输给我们的关于所有不好的预兆的迷信说法时,纪尧姆用他轻描淡写的微笑将它们统统否定了。可它们还是顽固地占据了我的思绪:“对那些没有掌握飞行路线所有的细节的人,要是碰上风暴,我真同情他……真的!我同情这些人!”通常他们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为了显示他们的资历与优越,会习惯性地摇摇头,然后用充满可怜的眼神盯着我们看,好像是在对我们天真的热情表示无限的怜悯。

我们中间有多少人,曾经把这辆阴冷幽暗的公共汽车当做自己最后的栖身地?六十?八十?被那沉默寡言的司机引领着,行驶在下着雨的黎明中。我看着自己的周围,阴影中闪动着几点光亮,香烟的火光让人的思绪停顿破碎。抽烟的是些上了年纪的公务员。他们又曾经陪伴过多少飞行员,作为他们最后的守卫者?

我不时捕捉到这些人低沉的交谈声。他们谈论着疾病、金钱,还有令人伤心的家务事。这些谈话勾勒出那堵黯淡的监狱的墙,无情地将人们关闭在里面。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在召唤着我的命运的面孔。

坐在我身边的公务员,你从来都没有从这堵墙翻越出去的机会。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用尽全力,搭建着那蒙住了双眼的平和生活。就像飞蛾一样,它们总是往有光亮的地方飞舞过去。你在那布尔乔维亚的、一成不变又令人窒息的外省生活方式中,舒适地将自己就这么安顿下来。你筑起这道谦卑的墙壁,用它来抵挡狂风、海浪与星星。你不再想为那些严峻的问题而操心担忧了,因为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昔日沉重的生活负担。你不是生活在某一个游荡的星球上的公民,你也不会去提出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只是一个生活在图鲁兹的小布尔乔维亚。在曾经还来得及做些什么的过去,从来没有人抓住过你的肩膀,对你说些什么。如今,你自己堆砌成的黏土,早已经风干变硬。你身体里曾经沉睡着那颗音乐家、诗人或者天文学家的心灵,再也没有人能将它唤醒了。

我不再抱怨天空中飘洒的雨点。这神奇的职业即将向我打开一扇门。两个小时以后,我眼前舞动着的,将是黑色的长龙与笼罩着山顶的蓝色闪电。我一路要阅读的,则是闪烁在天上的星星。

这就是我们在正式成为飞行员以前所经受的洗礼。从此以后,我们便踏上了征途。大部分的时候,旅行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我们像职业的潜水员一样,平静地潜入深不见底的大海。这个海洋今天已经被人们掌握研究得很是详细。飞行员、机械师、通信员不再将每一次出发当做一次探险,而是走进了一个实验室。他们遵守的,是指针上显示的各种数据,而不是窗外一片接一片的风景。机舱外的山川被黑暗笼罩着。可它们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山川,而是某种需要精确计算的看不见的力量。通信员在灯光下记录着所有的数据,机械师在地图上画着标记,飞行员则不时地根据眼前的地理参照,纠正着飞机的方向。

至于地面的通信员,他们则每时每刻,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来自同事们的消息:“凌晨零点四十分,230航道,机上一切正常。”

这就是今天全机组人员在旅途中的状态。他们或许都不觉得自己正处在某种行动中。他们离所有的坐标点都无比遥远。然而引擎响彻机身的呻吟声却赋予这看似平凡的一切以特殊的内容与意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然而在那些数据表里,指针间,却正进行着人眼看不见的炼金术。那些神秘的手势,欲言又止的话语,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为奇迹的发生做准备。当那一刻终于来到时,飞行员也终于可以舒口气,将额头贴在窗玻璃上。黄金长于虚无中:它在中途停靠站的红绿灯下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