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用他的手指关节摸着她的脸蛋说:“哦,那是怎么回事呢?你跟我说的话可不能亦真亦假。”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假话。我以为咱们两人都知道……都清楚……这个问题。”

“也许是吧,”他说,“咱们来说说看,科莉。”他的指关节抚摸着她的下颏,“你把问题摆一摆吧。”

“我父亲。只是由于我父亲……他的为人。”

“他怎么样?”

科林西安丝耸了耸肩膀,“你和我一样清楚。他从来不许我们跟……别人交往。他可凶哪。”

“所以你才不跟我回家吗?”

“对不起,我不能在外面过夜。我不能让他知道咱们的关系。还不到时候。”可是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她揣摩着。要是四十四岁还不到时候,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呢?要是现在还不行,现在我那地方的毛已变灰,乳房也已经因为到了岁数而下垂,那又要等到哪一天呢?

这时,波特说出了她的问题。“那么,要等到哪一天呢?”她无法立即回答他。她把手指捂到前额上说:“我不知道。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这样一个虚假的姿态配上她那一套害怕忤逆不孝的虚假感情,使她马上觉得自己一定让人看着蠢得可笑。他们俩在这部旧汽车里干过的事,还有她让自己脱口而出说过的话,就像五分钟以前刚发生的一样清新……而现在居然抚摸着太阳穴,照着麦克尔-玛丽口授时的那种语气说出了“我不知道”,不但使她感到难为情,也一定让波特觉得讨厌,因为他把手从她脸上撤下来放到了方向盘上,并且立即发动了汽车,慢慢地开上沙砾通道。

直到汽车开进城里闹市区的街道,两人谁也没开口。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她已经对母亲讲好,她要为格拉汉姆小姐打手稿加夜班。“在这么大热天还加夜班?”她母亲只说了这么一句。科林西安丝静静地坐着,虽然没想到羞耻二字,却一直怀着这种心情。后来,她意识到他正在把车开到她平时从他车里下来步行回家的汽车站。她恍然大悟,他打算再不跟她见面了,过去的日子就像一栋待租的既无家具又无人住的大厅在她面前展开。

“你打算送我回家吗?”她有意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焦虑,这一点做得很成功,她的话语听起来挺骄傲,也挺随便。

他点了点头说:“我不想要一个玩具娃娃,我需要一个女人,一个成年的女人,一个不害怕她爹的女人。我猜想你并不想当一个成年女人,科莉。”

她的两眼透过风挡往前望出去。成年女人?她努力想几个例子。她母亲算吗?莉娜算吗?勃利恩·莫尔大学的女生总监呢?麦克尔-玛丽呢?那些拜访她母亲、吃茶点的女士们怎么样?不知怎么的,其中没有一个合格的。她连一个成年妇女都不认识。她认识的妇女,人人都是玩具娃娃。他指的是不是乘公共汽车的那些女人?就是那些和她一样当使女,不过不忌讳这事实的女人?要不,也许是夜晚在街上的黑种女人?

“你是不是指公共汽车上的那些女人?你自己知道,你可以从里边找一个。你干吗不在其中一个的膝上丢下一张致意的卡片呢?”他刚才的话击中了要害;她竟然被拿去同那些她确信自己比她们高出一头的人相比——她相信,结果对她不利。“她们倒是挺愿意有人在她们的膝上丢下一张致意的卡片。她们确实挺愿意的。可是,哦,我忘了。你不能这么干,对吧?因为她们不识字。她们得把卡片带回家,等到星期日,再拿给牧师读给她们听。当然,即使如此,她们听了以后可能还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倒没什么——她们反正可以看到上面印着花,字也用花体印的,她们会喜出望外的。至于那玩意儿是杂货店所能提供的最可笑、最陈腐、最商品化的破烂货,是无关紧要的。即使把这种破烂货直接扔到她们的胖脸上,她们也不懂这玩意儿不值一文。她们会哈哈一笑,将肥胖的大腿一拍,立刻把你接待到她们的厨房,直接领到早餐桌上。可是你不会送给她们一张值一角五分钱的致意卡片的,对不对?哪怕这玩意儿再笨再蠢。因为她们是成年妇女,你用不着向她们献殷勤。你能直截了当地走过去说:‘喂,今晚上到我房间里来吧。’对吗?是不是这么回事?是不是这么回事?”她简直要尖叫起来了,“可你不会的。你想要一个有教养的女士,一个懂得怎样坐下,怎样穿着,怎样用盘子就餐的女士。哦,在女人和女士之间是有差别的,我相信你清楚我属于哪一类。”

波特把汽车停在路边,可没有熄火。他越过她伸手为她打开车门。科林西安丝下了车,使足劲儿把门一关,可惜这辆借来的“奥尔兹莫比尔”牌汽车的车门折叶已经生锈,没有像她所想的那样“砰”的一声关紧。不过她对自己所做的姿态还是满意的。

等她走到非医生街十二号时,已经全身颤抖不停,根本无法控制了。突然,她在台阶上停止了颤抖而僵住了。两秒钟以后,她转过身朝波特停车的街道跑过去。刚才,迈步踏上通往门廊的台阶时,她看到就在一个橡木圆桌上堆着的红丝绒片前,自己由成熟的醇香变得腐烂霉坏。汽车还停在那里,发动机低沉地发出震颤声。科林西安丝朝汽车狂奔,有生以来还从没有跑过这么快,比她五岁时全家一起去光荣岛度假穿过草地时跑得还快,甚至比她当年初次看到疾病夺去外祖父生命时飞奔下台阶的速度还快。她伸手拉到车门把手,发现车门是锁着的。波特坐在那里几乎还保持着她刚刚使劲甩门时的姿势。她弯下腰敲打车窗。波特的侧影一动不动。她又敲打车窗,声音挺大,顾不上可能有人看到她在这离家不远拐角处的灰蒙蒙的山毛榉树下。真是咫尺天涯啊,她觉得自己恍如身处梦境;那边,就在那边,只有一发之隔,可就是够不到。

她是科林西安丝第一·戴德,是广有财产的房产主和高雅的露丝·福斯特的女儿,是声名显赫、众望所归的福斯特医生的外孙女。当年,老医生是全城第二个有两匹马拉的马车的人,娶的妻子曾使“玛丽王后”号全船为之瞩目,在全巴黎到处让法国男人垂涎。科林西安丝·戴德这许多年来一直自持清白(是的,几乎是全部时间里始终清白无瑕),现在却在敲一个铁路车场临时工的汽车门窗。但她宁肯一直这么敲下去来逃避那些红丝绒。从前有一次,她和姐姐莉娜跟着母亲走过医院门前去百货商店的路上,红丝绒在雪地上四处飘散。母亲怀着孕,科林西安丝第一次明白怀孕是怎么回事时觉得可害羞了。她只能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朋友们要是知道她母亲怀了孕会怎样哈哈大笑。当她发现母亲的肚子还没显出大来时,心里大松了一口气,甚至美滋滋的。但是到了二月份,母亲身子变得笨重了,需要出门活动活动。母女三人就这样在雪地里慢慢走着,留心不踩到结冰的地方。后来她们走到了慈善医院门前,那儿聚着一大群人瞅着房顶上的一个人。科林西安丝本来比母亲看见得早,可是当露丝抬头看过去时,却大吃一惊,把手里提的篮子都给掉在地上了,弄得红绒玫瑰遍地都是。科林西安丝和莉娜连忙往起捡,把花上的雪往衣服上抹,同时还瞥着医院房顶上安了蓝翅膀的那个男人。莉娜和她在笑,一边收着玫瑰花,一边看着那人,一边由于害怕、窘迫和慌乱而发笑。红丝绒、尖叫声、那人坠落在便道上,这一切全都搅在一起,乱成一团。她看到了他的尸体,一清二楚,她奇怪为什么没有血。唯一可见的红颜色在她们的手上和篮子里。母亲的呻吟声越来越高了,看上去似乎陷到地里去了。后来终于来了一副担架抬那具玩具娃娃似的尸体(由于没有血,就更像玩具了),还来了一辆轮椅,把她妈妈直接送去产房。

科林西安丝继续做着丝绒玫瑰,可是她憎恶这种消磨时间的愚蠢方式,对莉娜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躲着不干。它们跟她谈着死亡,先是谈安了蓝色翅膀的那人的死,现在又谈起她自己的死。要是波特不回过头来、靠向车门给她开门,科林西安丝相信她定死无疑了。为了引起车里面那个血肉之躯的注意,她的手指关节都敲疼了,她宁可用拳头砸碎车窗玻璃来触摸他,感觉他的体温热量——这是能保护她不致受那些干瘪的绒玫瑰花令人窒息的死亡威胁的唯一办法。

他还是一动不动。为了防止他换挡开车而去,把她孤零零一人留到大街上,科林西安丝在慌乱之中踩着挡泥板爬上车头,大伸着四肢趴到引擎盖上。她没有透过风挡看他,就这么趴在那里,拼命想用手指抓住钢罩子。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一心只要吊在那里,决不让车子开走,哪怕他用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把车开走,她也要这么吊着。由于使劲抓着引擎盖,她两眼闭得死死的,而且也没听到车门打开又关上,也没听到波特绕到车头来的脚步声。当他把手放到她肩上,轻轻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时,她起初还尖叫了一声。他抱着她到了车子的右前部那儿,把她放到地上站好,为她打开车门,帮她在座位上坐舒服。回到车里,他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等她那阵轻轻的抽泣平息了,才离开司机座位,到便道上捡起她刚才丢掉的提包。然后他把车开到第十五街三号。那栋楼也是麦肯·戴德的房产,里面住了十六个房客,也就是在那栋楼的顶楼窗户里,这位亨利·波特曾经挥舞着滑膛枪大哭大叫,还往院中妇女的头上撒尿。

时间还不到午夜,天气还很热——要不是空气中有一股甜姜似的沁人肺腑的气味,简直会让人热得发疯的。科林西安丝和波特穿过前门进到门厅。除去从厨房门下透出一隙微光,说明那儿在打牌,周围没有一个房客的影子。

科林西安丝看到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漆成医院那种白色的铁床。她一走进屋马上就往床上一躺,伸开了四肢,觉得像洗过了澡,浑身都擦干净了,而且用吸尘器清理过一遍似的,还第一次感到不过如此简单。波特在她之后脱光了衣服,躺到了她身边。他们俩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来,用自己的两腿分开了她的。

科林西安丝往下望着他。“这是给我的吗?”她问。

“是的,”他说,“是的,这是给你的。”

“波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