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崔成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他梦见带着“坦克”去巡山,人和狗在林间快速地穿行着。“坦克”体形硕大,浑身的毛油黑发亮,健壮有力,疾跑如风,在他前面跑得可欢呢,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蛮力,还不时地回头张望他,这条山路它比谁都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他和“坦克”终于到达了“月亮门”那块柔软的草坪上。附近的村民翻山越岭的时候,总是把这里当成歇脚之地。那真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啊!很久之前,这里曾是有名的大烟地,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荒废了,现在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这在一片险峻的山岭之中简直就是一处奇观。

中午时分,草地被晒得暖烘烘、软绵绵的。人躺在上面,身体感觉变得酥软而惬意。“坦克”是一条聪明的狗,此时此刻,它正懒洋洋地趴在崔成的身边歇息,它懂得如何节省体力。父亲崔立国一直对它稀罕得不得了,说比儿子都管用。“坦克”的鼻子湿漉漉的,绷着那有些凶狠的面孔,眼睛凝视着对面的山峰,低沉地喘息着,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仿佛整个山林都是它的领地。

山中各种树的叶子晶莹明亮、五颜六色,一阵阵清风扫过,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树林里不时传来各种清脆的鸟叫声,有布谷鸟、灰头麻雀,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崔成觉得这一刻时光好像停住了脚步,困意绵绵不绝地涌上身来。风多少有些凉了,很快就要到霜降叶落的时节。他感到岁月正在无情地流淌着,一股淡淡的寂寞感袭上心头,但又不知这忧愁来自何处。就这样,他和“坦克”一起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仿佛被眼前心旷神怡的寂静所吞没,人一直往里坠,进入梦境之中,再也不愿醒来。突然间,一声尖厉的哨响结束了这一切,把他从双重的梦境中无情地拽了出来。现实总和他作对,总是梦到最快意之处就被生生打断,看来他永远也不可能进入到那虚幻的美梦当中了。

自从来到新兵训练营,崔成没有睡足过一天觉,迟班长毫无怜悯地说,你们已经够享福了,真正的国旗兵每天四点钟就得起床,四点半整理好被褥和装容,五点在操场上练习分解动作,五点四十列好方阵,进入广场开始升旗仪式。国旗必须跟每天的太阳一同升起,国旗手必须在太阳升起前的九十分钟就起床。而且每天太阳升起的时间都不一样,会有一分钟的时差。一年中,最早的一次升旗三点多就要起床。国旗手必须不断调整自己的生物钟,保持最佳状态。小子,想当国旗手,你还差得远着呢。

困得不行的时候,崔成有时会想念大雪之下的白马村。每个冬天的下午都是那么宁静悠长,燃烧着的木材柈子在炕坑里噼啪作响,身子下是滚烫的炕席,除非父亲把他喊醒,否则他便可以无所事事地大睡特睡,一个美梦接着一个美梦,每一觉都睡得那么透彻、那么满足。一和屋里的人讲到这儿,牛帅都会在一旁啧啧称羡,你们东北人就是命好,有那么长的冬天可以不做事光做梦。

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哨声,崔成立刻翻身坐起。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只觉得浑身的骨头脆得随时都会粉碎。他现在算是对累、困、饥饿、疼痛这些词儿,有了深刻的体会,尤其是疼痛,有麻酥酥的痛,有灼烧般的痛,有刺骨一样的痛,有刀割般的痛,有抽动的痛,有酸胀的痛,有撕裂的痛……反正,每天所有的疼痛都会一起涌上身来,肩膀、胳膊、后背、关节,没有一处是舒坦的,特别是脚,已经被汗水泡烂了,每天要拿热水烫烫才会好受一点儿。他第一次看迟班长的脚时吓了一跳,班长的脚已经完全变形了,甚至有些丑陋。而迟班长却满不在乎地说,这都是小菜。哪个国旗手的脚不是这样的?哪个国旗手的脚没被汗水泡烂过?人家看着我们踢正步挺威风,其实每个人的脚都很难看,百分之百的脚都变形,有人天天用刀片刮脚底的茧子,还得热水泡了才能刮,不然没法踢正步。不是我吓唬你,哪个退伍兵没有关节炎?知道不,踢两年正步相当于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现在,崔成终于一点一点地体会到了。

一般人都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极限,而他们天天都在体验着自己的极限。绑沙袋踢正步,每一步必须七十五厘米;身背十字架练站姿,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操场上永远都是令人头痛的口令,能在这块操场上撑下来的都是男人中的男人,强者中的强者,也就离天安门广场越来越近了。

几乎每一天都要咬牙挺过去。崔成渐渐体会到进步的成就感,他觉得体内有种强悍的力量正在不断地增长壮大,而这一切都是靠每天大量的汗水和顽强的信念才得到的。丁大队长说,凡是进了国旗班的战士,无论新兵老兵,没有一个叫苦的。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执着而神圣的信念,那就是一定要走进那三十六个人的国旗方队里面。男人吃多大苦就有多强悍,国旗兵比的就是吃苦。

日复一日的训练又开始了,门外传来迟班长响亮而急促的口令声。

七班新兵起床的声音错杂而有序,这全因迟班长平时调教有方,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硬是把他们的习惯扳了过来。全班每个人做事都像上了发条一样井然有序,不再是茫然摸不着头脑的新兵蛋子了。上铺的朱光明总是第一个醒来,他正麻利地整理床铺。

全班最让崔成佩服的也是朱光明,他的每个动作都像钟表的指针一样准确无误。被褥整理结束后,他便唰一下跳下床来,瞅了一眼崔成,那张脸还是冷冰冰的,毫无表情。朱光明总是精神抖擞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就像他从来都不缺觉似的。谁能想象得到他曾经是一个散漫浪荡、不受约束的富家子弟呢?人啊,还真没法看,这座军营能让鬼也变得既勤快又懂规矩。

父亲曾经对崔成说过,每个人这一辈子总有绕不开的人,想躲都躲不过去。别看父亲是个普通农民,人可智慧着呢,他总是能说些出人意料的话,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而且事实证明他总是对的。关于这一点,白马村的人没有一个不服气的。崔成恍惚觉得朱光明就是他一生躲都躲不过去的那个人。

记得第一次见到朱光明,还是在接运新兵的中巴车上。那天他们分乘不同的火车,先后到达了北京站,然后被接兵的干部安排在去新训大队的同一辆车里。

在火车上,崔成一路都迷迷糊糊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本来嘛,他意外地被接兵的干部挑中去做国旗兵,搞得整个三河镇都轰动了,更别提白马村了。去年县里出去的两个兵,集训结束后去了故宫中队,已经成了当地的新闻,但那比起进国旗护卫队还差一步呢。这次他算是给老崔家长脸了,白马村的人都说老崔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这两天又是欢送又是酒席的,弄得他迷迷糊糊的,直到今天一脚踏上去往新兵营的车,他都没有完全地清醒过来。难道自己真的就要成为一个兵了,而且是国旗兵?他不禁有些疑惑。

车里面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虽然每个人看上去都稍显稚气青涩,却个个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这帮新兵看起来都不简单,挑兵的人眼睛就是“毒”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光明上了车,他一屁股坐在崔成身边的一个位置上,连个招呼也不打,还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坐稳了之后,朱光明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好像想着什么了不起的心事似的,一副牛烘烘的样子。

后来崔成才知道,朱光明的那种冷傲完全是骨子里带来的,还真不是装成高人一等的样子。崔成当时就觉得他的这副做派根本不像个当兵的,和这一车的新兵完全不是一类人。兵要有兵的样子,崔成觉得自己肯定差不了,连县武装部的林部长都说他天生就是块当兵的好材料,从身体到心理都是一流;前来接兵的干部也说,三河镇出好兵,准差不了。

车终于开动了,行驶在北京城的街道上,车里的新兵因为头一次见识到这座巨大城市的喧嚣与繁华而兴奋起来。他们大多是头一次出远门,一边瞧着车外,一边叽叽喳喳地低声交谈着。

崔成曾经在北京待过一年,对北京的热闹并不感到新奇。他看到一旁的朱光明此时正抱着双臂,一副淡然的样子,显得十分特别。他忍不住小声问道,你哪里来的?朱光明瞅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浙江诸暨。接着脸上就挂起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再也不屑与他多说一句了。崔成心里又恼火起来,牛什么牛,老子也算是三河镇的名人,在北京还做过生意呢,什么没见识过?不过朱光明说的那个地方他还真是头一次听说,难道那里出来的人都这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