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

他慢慢走下山坡。这是哪里,他一点也不明白。他抬起头,望着深灰色的天穹,想依靠那点可怜的识辨方向的能力,找到一两颗他熟悉的星星,而今夜偏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忽然,脚一软,他不知怎么就躺下了。接着,疲惫失控的躯体沿陡坡滚下去,只觉途中与无数坚硬的东西碰撞,意识在数次碰撞与翻滚中渐渐离去。他在最后的知觉中,突然觉得这景况曾多次出现在恶梦中,梦酲后,他会惊喜地发现自己仍活看……

当三毛睁开眼时,周围尽是模糊不清的面孔。这些面孔不象梦那样远,因为从那些鼻孔中吹出的气息使他感到脸上又暖又痒……

“你别动,同志,我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其中一个面孔低声说。三毛一阵颤栗——就这样,一下子,突然地——贴近了祖国。这惊喜甚于从恶梦中醒来的一万倍。我获救了,实实在在地活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扑来,他看清四周是一片婆娑的竹林。

正在化脓的口腔使他难以说出一句成形的句子。周围的人不停地发问:“宣传队的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怎么会一个人被撇下……”他呜呜鲁噜地解释着:不只一个人,还有好几个战友,还有……可他们打断他,说是一点也听不懂。那个挎冲锋枪的高个儿,说一口甘肃话。是他撕下三毛的领章,那背面记着他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他们是这样认识他的。

逐个开始疼痛的伤口催醒他的回忆:在从陡坡滚下的途中,他几乎皮开肉绽了。

“别动,我们抬你走……”甘肃人说。

三毛心里苦笑。动,我这会儿动得了吗?他费了很大劲才说明白:他渴,他饿。

“排长,担架扎好了。”一个战士说。甘肃人应了一声。“不忙,先让他喝点水,吃点东西。”他抬起三毛上半身,用自己的腿垫住。过了一会儿,一缕凉丝丝的舒畅感从喉头流向全身,他感到枯萎的四肢象树叶一样伸展开,生机又回到他身上。接着他不经咀嚼地将食物呑咽下去,噎得他不停地伸脖子,但他还得吃、还得吃!有了吃的,就会活下去……突然,他一把推开排长的手,惊诧地睁大眼睛:目前的状况使他感到不可思议起来……他得救了?他们会把他抬到野战医院去。他将躺在散发着来苏味的洁白被单上,在那松软的被褥中,他会惬意地睡上几天几夜,听任那些轻手轻脚的护士们给他治疗和护理。怎么,这一切近在咫尺了吗?……可了不起怎么办?他脑子一下轰鸣起来。了不起,我就撇下他不管了吗?

担架轻微地颠簸着,借助竹子的弹性,一上一下,忽忽悠悠,加之那吱吱作响的声音,把三毛几天来积蓄的困乏全部诱发出来。这简直象个摇篮。战士们走得十分小心,几乎不出一点声响。排长端着冲锋枪,忽前忽后地照应着。

三毛渐渐弄明白了:这支精干的小分队执行着一项特殊任务。我军运输弹药与给养的车队常被敌人炮火袭击,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也多次车毁人亡。据判断,这一带大山里肯定潜伏着敌人的观察哨。首长命令两天内一定要挖掉这些“眼睛”,让敌人的炮阵变成瞎子。

走了约摸一刻钟,排长下令停下。他掏出一张地图,拧开袖珍手电,在图上作着记号。排长合上图纸,转脸对大伙道:“分头行动!”

排长让一个精瘦的小战士留下照看三毛,约定三个小时后在原地会合。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气息,天似乎要下雨。三毛打了个冷战,睡意全没了。

“你冷吧?”那战士问,说着递来一件雨衣。听嗓音他还是个孩子。“我有一个星期没睡觉喽……你呢?”三毛无法回答他。孩子的话往往不需要别人回答。

“你晓得不?我们排里牺牲了五个人,跟我一样,都是七八年的兵。才怪哩,我眼都来不及眨,他们就倒下了……”他停顿一会,仿佛在探求生与死之间的微妙差异。“排长——哦,不是刚才那个,他是火线上提起来的,过去是副排长——老排长走在我前头,轰隆一声,我俩都趴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推推我笑着说:‘哎,没死啊?’我问:‘你咋样?’他站起来扑撸扑撸身上的土:‘我没事!’跟着就往后一栽。我背着他赶紧往下跑。一路上他对我说:‘我没事,你跑那么快干球……’等我跌跌撞撞跑到卫生员跟前,把他放平,他只剩下一口气了,但嘴里还在笑,说:‘我说嘛,你没必要跑这么快……’他就死在我怀里。”小战士说着,用两手轮替着抹泪,一会儿,他挂着泪珠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