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脱下鞋,从头上脱下衣服,准备好了。她一边怯生生地又滑又绊地走下岸来,一边笑着自己的窘态,之后,冷水没到她小腿、臀部和腰部,她不断惊叫着;此时,奶娃也向她迎面游来。奶娃把她拉到身前,吻着她的嘴唇,吻后便使劲把她往水里一按。她在他手中挣扎着。“哦,我的头发!我头发全湿了。”

“没湿。”他说着,捧了一捧水放到她头顶正中。她揉着眼睛,喷着水,转身水出去,一路尖叫不停。“好啦,好啦,”他吼着,“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好了。我不在乎。我要玩水蛇。”他说着便纵情高喊,扎进水里,溅起水花,转身游开。“他能飞!你听见了吗?我的曾祖父能飞!妈的!”他用拳头鞭打着水,然后笔直地跳起来,似乎他也能飞起来,他仰面跌进水中,直沉下去,眼睛和嘴里都灌满了水。他又浮起。再击水,跃起,入水。“那婊子养的能飞!你听见了吗,甜美?那个操娘的能飞!能飞!他根本用不着乘飞机。根本用不着那两个翅膀、一个身子、装上引擎的玩意儿。他能自己飞!”

“你在说谁呀?”甜美侧身躺着,一只手撑着下颏。

“所罗门,就是他。”

“哦,他呀。”她笑道,“你是那个黑鬼家族的人吗?”她还以为他喝醉了呢。

“对。就是那个家族。那个飞行的操娘的家族。哦,伙计!他根本不用飞机。他就这么拔地起飞了;吃饱了。就那么一直飞上去了!用不着再种棉花啦!再没有灾祸了!再不用听命于人了!再没废话啦!他飞啦,乖乖。把他那漂亮的屁股抬到天上,就这么一直飞回家去啦。你能理解吗?天啊,那样子一定值得一看。你知道还有什么?他还想把他的小儿子带上天。那就是我祖父。呵!呵——呵!吉他!你听见了吗?吉他,我的祖爷爷——爷能飞——飞,而这个他妈的全城都姓了他的姓。告诉他吧,甜美。告诉他我祖爷爷能飞。”

“他去哪儿啦,麦肯?”

“回非洲啦。告诉吉他,他回非洲啦。”

“他丢下了谁?”

“所有的亲人!他把全家都丢在了地上,像只黑鹰似的乘风飞去了。‘哦、哦、哦、哦、哦、哦,所罗门飞喽,所罗门走喽,所罗门横越长空,所罗门回家喽!’”

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告诉他父亲,告诉派拉特;而且他也乐于再见见库柏牧师和他的朋友们。“你们认为麦肯·戴德是个人物吗?嗯。听我讲讲他爹的事吧。你们还从没听说过呢。”

奶娃在座位上转动了一下身体并试着舒展一下两腿。已经是上午了。他已换过三次公共汽车,如今正快马加鞭赶完最后一段路程快回家。他朝窗外望去。远离弗吉尼亚,时近初秋。俄亥俄、印第安纳、密歇根已经如同印第安武士一样披上了色彩斑斓的外装,这些州名不就都是印第安武士的名字嘛。血红色和黄色,赭石色和冰蓝色。

这时他饶有兴致地读起路牌来了,心里琢磨着每个名字背后的含义。北美印第安阿尔冈昆人把他们住的那一带土地称作“密执嘎米”。在这个国家众多的地名后,埋葬着多少死去的生命和逝去的回忆啊。在那些法定的名称下面,还存在着别的名称,“麦肯·戴德”就是其中一例,多年来的法定名称却用一层灰尘掩盖了人所不见的真正的名称:人名、地名和物名。那才是些有真实含义的名称呢。难怪派拉特要把她的名字装进耳坠里了。你得知自己的名字之后,你就应系之于心,除非这名字载于青史并为人们永世传颂,否则它将随着你的死去而消逝。他家住的那条街法定名称是“干线大道”,可是黑人同胞却称它作“非医生街”以纪念他的外祖父,他是那城里第一位有地位的黑人。不要去管他也许不该备受尊崇——他们都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身受种族歧视,却又傲慢、势利。他们不在乎这些。在黑白不平等的社会里他本可能在车场打杂了此一生的,而他居然能够成为一名医生。他们首先敬重的是他当上了医生,而不必过问他成功的原因。因此,他们以他来命名一条街道。派拉特从她住过的每一个州都取一块石头收藏起来——因为她曾经在那里住过。既然在那里住过,那地方就是她的——也就是他奶娃的,他父亲的,他祖父的,他祖母的。“非医生街”、“所罗门跳台”、“莱娜峡谷”、“沙理玛”、“弗吉尼亚”。

他闭上眼睛想着那些住在沙理玛、罗阿诺克、彼得兹堡、纽波特纽斯、丹维尔和血库、宝贝街、弹子房、理发馆的黑种男人。想着他们的名字。那些由于怀念、姿态、缺欠、事件、误会而产生的名字。那些本身就是活见证的名字。麦肯·戴德、兴·勃德、克洛威尔·勃德、派拉特、丽巴、哈格尔、玛格达琳、科林西安丝第一、奶娃、吉他、“铁道”托米、“医院”托米、“纽约州”(他就在周围站着、晃着)、“小男孩”、甜美、瑟丝、穆恩、尼罗、汉普蒂-但普蒂(原文为Humpty-Dumpty,英语儿歌中一个鸡蛋形的物。)、“蓝色男孩”、斯堪的纳维亚、嘎嘎、杰里科、蛋奶面包、冰娃、面团肚、洛基河、灰眼、公鸡、凉风、浑水、佩金斯、果冻卷、法兹、莱德贝利、布·迪德里、卡特·艾恩、假木腿、儿子、矮子、烟娃、滑稽老头儿、巴科、粉红、大驼鹿、波波、牛排、黑佬儿、莱蒙、洗衣板、大嘴、科琳汉德、坦帕·瑞德、朱克、光、斯坦格里、吉姆魔鬼、闯祸胚、黑鬼。

他浮想联翩,又从这些名称转到一个声音——公共汽车轮子打转时发出的悄语:“吉他在等候他的时刻。吉他在等候他的时刻。你的日子到了。你的日子到了。吉他在等候他的时刻。吉他是个好日子。吉他是个好日子。一个好日子,一个好日子,在等候、等候他的时刻。”

在那花了七十五元钱买来的汽车里,还有此时坐在“灰狗”长途汽车里,奶娃有着安全感。但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如果吉他现在回到城里,奶娃或许能够在熟悉的环境中消除他的隐患。当然,他可以及时发现他的愚蠢行为。没有金子。尽管他们俩之间永远会有许多差异,但这场追捕总可以结束了。

即使在奶娃理出这些头绪时,他也清楚事情并非如此。吉他对于并无藏金还没有失望到方寸已乱的地步,他的“活计”也没有使他六神无主。或许,吉他只是听凭自己把奶娃看成他心目中的麦肯·戴德和光荣岛的那群人。无论如何,吉他是抓住了第一根稻草,而不顾这根稻草是多么湿、多么不中用,来向自己证明必须杀掉奶娃。四名主日学校黑人姑娘的生命,要比一个长着鹰头、浑身乌黑的星期天值班人计划杀死四个无辜的白人姑娘和一个无辜的黑种男人的血腥复仇有价值得多。

或许,人类关系的全部内容归结起来就是:你会救我一命呢,还是要取我一命?

“人人都想要一个黑人的命。”

是啊。连黑人都在其中。除去两人之外,他亲近的人似乎都宁可要他一死。而这两个例外还都是女人,都是黑人,都上了年纪。他母亲和派拉特从一开始就为挽救他的生命奋争,而他从来连一杯茶都没给她们俩泡过。

你会救我一命呢,还是要取我一命?吉他与众不同。他对这两个问题都可以给予肯定的回答。

“我是先回家呢,还是先去见派拉特?”奶娃走到街上,独自思忖着。时近子夜,从大湖吹来的秋风带来阵阵寒气。他一心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派拉特,急切地想见见她听他讲述时的面部表情,于是他决定先去见她。以后他在自家待的时间有的是。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宝贝街,付过钱之后便步上台阶。他推开门;瞅见她正站在一个水盆跟前,漂洗着她盛酒的绿瓶子。

“派拉特!”他叫道,“我有消息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