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幻觉,我知道的,我累晕了,饿晕了,痛晕了,吓晕了,吐晕了,总之人有很多种可能会晕,我也一定是晕了。

因为我知道,唱这歌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身下的,压在我身上的人,也许是身经百战也许是阅历丰富或老天垂怜,更可能是诸般结合,郝兽医、阿译、迷龙、不辣、蛇屁股这帮收容站里一锅猪肉粉条炖出来的家伙仍在我旁边。

仅存的都在我旁边,紧闭着嘴,都学了乖,其实连迷龙都知道,我们张开嘴,仅仅为了发一些全无意思的声音,抱怨、嘟囔、祈求,绝不会是这个……

但那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远得不再雄伟而是飘缈: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江水冲刷着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终于卡在东岸的礁石缝里,带一种要死不活的疲惫,我们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为这遭痨瘟的竹筏已经快散架了,实际上我们爬上礁石时已经有几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为一小队锲而不舍的日军仍在追着我们开火,尽管来自对岸的射击没了准头。

我们中间体力最好的迷龙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连他都累得一句话要分成几瓣说,我们干脆就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龙断断续续地说:“下……下……手……给我……”。一发子弹离他很远削过了东岸,迷龙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的……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在这……”

我催促着:“走……走……走。”

我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我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我们瞠目——如果还有那个心思的话,但我们尽力去向子弹打不到的地方,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死啦死啦,那家伙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样的大动作叫我们以为他中了弹,我们有气无力地看着,看着那家伙堆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爬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周围横飞,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在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

最近的一发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他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什么,我们呆呆地看着他。

他跪了很久,奇迹般的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我们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那了。

“康丫还在上边。”不辣说。

“幸亏埋了。”郝兽医说。

我沉默着,而那个跪伏的人开始竭力把自己挣扎起来,现在我们知道那个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的家伙也会衰竭了,他几乎无法挣起自己的身子,迷龙放下兽医,和丧门星去把他架了起来。

他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说。

我们在树林里走着,我们的脚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着路,我们没有人能走直道,我们每个人的腿都像是面条,我们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