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歇歇歇歇……救护兵!”

师部派的救护兵一定忙死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有这么多人来耗他的医药箱。但我还是看着他从雾气和硝烟中向我们跑过来。我掉过头去找我们的伤员,看见他正吃力地爬过沟沿,他站在沟沿上看着一片雾气茫茫,虽然我们知道那个方向就是怒江和禅达,可我们看不见。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见的表情,看得见他就向那里迈开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样。

我:“豆……豆……豆饼?!”

我被人粗暴地猛擞了一下,摔在壕沟里,一双大脚从我身上跃了过去——迷龙打的是先抓住再说的主意——可他晚了些,豆饼迈开步子,一步、二步,然后便翻滚直下,向没底的雾气里掉落。他迅速消失于我们的视野,而他滚落的地方便是雷区,雾气里传来的爆炸声让迷龙打消了跳出去追他妈的这种念头。

我跑到迷龙身边,看了看那个失魂的家伙。他看了看我,在他眼里我也一定同样是个失魂的家伙。我转过身,雾气中硝烟和流弹仍在蔓延,突击队在消除了暗堡的威胁后开始构筑临时阵地,蛇屁股们在往挖出的炸眼里装进炸药。少去一个暗堡并不会让日军放弃随雾而来的攻势。失去一个豆饼也不会扰乱我们什么。

我加入了他们,迷龙也加入了他们。

翻滚直下时他全无动静,流进雷区时他也全无动静,最后他这样消失于雾中,找尸时他被列为失踪人员,但我们确定他是一直滚进了怒江。他说他要回去。上次怒江该把他带走的。所以他从怒江里来,现在怒江把他带走了。

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日军来袭。喷火手何书光也已经钻出了甬道并加入我们。我们用机枪、火箭筒、喷火器,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稳固我们的方寸之地。

我麻木地忙碌着这一切,我相信我只是被刚才过于粗暴的射击震傻了。

他是我们在收容站捡到的没人要的孬兵,在人渣中都被算作孙子,靠我们偶发的怜悯混迹我团。

他唯一的朋友是迷龙,迷龙很顾他,可迷龙揍他比顾他还多。

我:“迷龙?”

迷龙闷头在整理那挺马克沁,马克沁上还吊着要了豆饼命的那条弹链,他立刻就有了副射手——虞啸卿说得没错,能持续射击的自动武器是我们命之所倚——他现在也有了支开枪架的时间,打理完整的马克沁对着雾的那头。

迷龙:“啥玩意?”

我:“……没事。”

迷龙:“啥玩意嘛。”

吞掉了豆饼的雾在南天门上翻滚。

会吐出很多日军来的雾在我们面前翻滚。我们现在听见壕沟那端又传来异响,是某个想偷偷摸近的家伙踢到铁器皿的声音。

雾里又开始闪现叵测的人影,趴着的,想偷偷摸近我们。

死啦死啦用一种平淡到几近厌倦的腔调:“攻击。”

他说攻击,尽管我们早已开始攻击。也许他瞎了聋了,可能他根本没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人影开始起伏,我们开始射击。

工兵营的家伙们浸在江滩齐腰的水里,打下木桩,卡车驶来,把他们需要的器材卸在滩上。滩上还有整排候命的浮舟、橡皮艇、木船甚至木排,它们的操作者戳在旁边。而将乘坐它们的人是在堑壕里守候的两个主力团。

虞啸卿在江滩之上,其位置甚至还在那些抢渡工具之前。周围的人在忙碌,第一批的抢渡船只已经试行泛水,日军的炮弹落在江水里溅着水柱,那样的盲射并无什么杀伤力,但至少预示这地方不大安全。一片训练有素的繁忙中留出了一小块安静之地,那里放着一个马扎。周围经过的军官们多少有点讶然,谣言中从未坐过的虞啸卿竟然拉一枝卡宾枪坐在那里,旁边架着他半点用不上的炮队镜。

当豆饼落进怒江,我们的师座正在日军火力范围内安坐。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因为对面是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也因为他不能跻身敢死队之列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