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日下午,当屈希勒尔的“系统化攻击”从东面缓缓逼近时,这群法军面临了第一次考验。结果,颜森将军(Janssen)的第十二师悍然遏止了德军的攻势。

最西边的情势如出一辙。德军在这里有几辆装甲车(唯一一批没有南下的坦克),但是波佛利耶将军的炮兵采用缺口照门瞄准器开火,设法守住了阵线。

六月一日到二日间的晚上,剩余的英国部队在法军掩护下纷纷朝敦刻尔克汇集。达勒姆第六营穿越被战火蹂躏的罗桑达埃勒(Rosendaël)郊区时,奥斯汀上尉听着弟兄们的靴子碾过碎玻璃的嘎吱声,想起在冷冽冬日踩过碎冰晶的情景。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但是燃烧的建筑物和炮弹爆裂的闪光为弟兄们照亮了路途。入夜之后,德国步兵也许偃旗息鼓,但是他们的炮兵毫不放松攻击。达勒姆军弓着身体前进,仿佛在躲避风暴。他们的钢盔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拉姆齐将军的船只已经在等他们了。撤退行动的运行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不过当第一艘驱逐舰停靠防波堤边,还没有几支从周边防线退下来的部队抵达登船地点。从布赖迪讷方向来的士兵多半躲在海滨步道沿线的住屋和旅馆里,在枪林弹雨中寻找掩护。

刚入夜不久,康铎少校带着“惠特榭号”(Whitshed)驱逐舰在防波堤畔停妥时,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硝烟、火焰和几条到处嗅着气味的野狗。康铎瞥见一辆倒在堤道上的自行车,立刻骑上它冲向岸边,寻找有待救援的士兵。他最后找到几名法国大兵,然后在防波堤底部又找到几名英兵。他将他们以及如今开始出现的其他几支部队全送上船。

晚上十点三十分,艾德尔少校带领仍旧扛着勃伦机枪的掷弹兵卫队第三营出现,登上“纽黑文号”海峡轮船;十一点,好几百名法国士兵加入人群,有一阵子,部队以四人一列并肩前进——在无意中象征着陷入困境的盟军;十二点,野战兵团第九十九营的炮兵鱼贯登上“温切尔西号”(Winchelsea)驱逐舰。偶尔袭来的零星炮弹催促着他们向前。“我中弹了。”韦伯上士旁边的弟兄轻声说着,然后退出队伍。

“递送伤员”、“放下死者”、“伤员往前”、“小心坑洞”,岸勤大队的水兵一边指引部队前进,一边嚷嚷着一连串命令与指示。大伙儿想办法留下一条信道给担架员,但是没有时间处理阵亡士兵;死者只能被推进防波堤下的木桩之间。

东萨里第六营第一连终于抵达防波堤时,已经过了午夜。现在队伍很长,等候时间拉长到数小时。防波堤上人山人海,队伍几乎一动不动,当凌晨两点传来消息,表示今晚的最后两艘船——一艘大型轮船,以及在它前面的一艘驱逐舰——已停妥时,东萨里军还在队伍中寸步难移。等到东萨里军抵达轮船旁边,已经快三点了。营长阿姆斯特朗上校当下判断没时间浪费,立刻将士兵分成两群,下令前面一半往前登上驱逐舰,后面一半则登上轮船。传出“到此为止”的呼叫声时,还有几名东萨里弟兄等着上船,阿姆斯特朗断然推开舷梯上的最后一名士兵,然后自己在船只起程之际赶紧跳上船。

凌晨三点,绿霍华第五营才排到防波堤中段。他们花了大半夜时间从布赖迪讷赶来。路程虽然只有六英里,但是沙子、黑暗以及全然的疲惫在在拖慢他们的脚步,一行人花了将近五个钟头才走完全程。现在,他们混在其他几支英军小队以及一大群法军之间,沿着步道慢慢排队,队伍经常莫名其妙停下来,没有人知道原因。一次暂停之中,消息传来:“今晚没有船了。退离防波堤!”

绿霍华军失望透顶地转身,却只迎头撞上还没听到消息的其他部队。一群人一时互相推挤,僵持不下。这时,德军的一波炮弹不偏不倚落在防波堤底部,击毙二十几名士兵。

如果克劳斯顿中校在场,撤退行动也许会顺畅一些。不过,他当天晚上返回了多佛。他已经连续五天五夜在防波堤指挥大局,从未休息,总共送走了逾十万名将士,如今,他希望跟拉姆齐商议撤退行动的最后高潮阶段,或许可以顺便好好地睡一觉。

按照拉姆齐的计划,驱逐舰和海峡轮船在防波堤接运部队时,扫雷舰和较小型的明轮蒸汽船则往东边海滩工作,最远到玛洛海滩。成千上万的英军和法军排成三到四列,蜿蜒进入涉水能及的地方。野战兵团第五十三营的炮手努恩等了整整两个钟头,海水慢慢淹过他的脚踝、膝盖、腰部然后直抵他的下巴。当东方天际出现黎明的第一道痕迹,有人大声喊叫:“今天到此为止!船只晚上会再回来!”

冷溪卫队第二营是另一支姗姗来迟的小队。长期坚守运河防线之后,弟兄们累到腰酸背疼,但仍扛着他们的勃伦机枪。他们挥舞着手臂、以完美的步伐踏上玛洛海滩的海滨步道。绝大多数等候的士兵以敬畏与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们,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我打赌那是支该死的卫队,”黑暗中传出一声尖酸的评论,“试试踮着脚尖行军!”

一名冷溪卫队队员倒是来得不迟,那就是兰利中尉。他伤得迷迷煳煳的,依稀知道自己坐在手推车里被推出战场送上一辆救护车,车子一路走走停停,仿佛永远也到不了。他还是不觉得疼痛,但是很渴,难受得半死。在他上方,另一名士兵的血不断滴到他的脸上。

救护车终于停下来,兰利的担架被抬了出来。“往这边,”有人说,“海滩在前方两百码。”

担架队抵达水边,一艘救生艇在那里等着,船身轻轻摩擦着沙滩。一名穿着海军大衣的军官走过来问兰利:“你可以下担架吗?”

“恐怕没办法。”

“那么我很抱歉,我们不能载你。你的担架会占据四个人的空间。依照命令,我们只能载可以站或坐的人。”

兰利没有多说什么。就差这临门一脚,现在回头实在太痛苦了,不过他可以理解。担架员默默不语地抬起他,送回救护车上。

大约同一时间,另一名冷溪卫队队员科尔特上士加入了海滩上的队伍。他隶属于第一卫队的旅本部,负责保管旅部的战争日志——记录在厚厚一沓的陆军C2118表格上,卷帙浩繁。科尔特慢慢走入海中之际,脑海完全被三件事情占据:他结婚不到一年的新婚妻子、刚刚在比利时阵亡的哥哥,以及他试图挽救的、成堆的C2118表格。

当海水淹到他的胸口,他再度想起年轻的妻子。他们还没生儿育女,如果他回不去,妻子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纪念他。他沉浸在忧伤的念头中,直到突然惊觉几张C2118表格漂走了。身为一名至死不渝的优秀总部人员,他摒除所有杂念,疯狂地四处打捞他的档案,激起层层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