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说:“连沈志国和沈志成都要给后代围着北京买房,我们在北京有房,倒要卖掉?就这样逃跑了,让卓越和子轩将来重新来一遍?”

老那道:“他们将来未必愿意在北京,不一定非要在北京才叫成功。”沈琳道:“上海?广州?深圳?杭州?你告诉我他们会去哪里?哪里的房价低、落户容易,幸福唾手可得?”

身边也有朋友把北京的房卖掉,去了大理定居,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这样值不值。看着朋友圈里,大理的生活的确幸福,洱海清透,阳光灿烂,天空湛蓝,花儿朵朵浓烈怒放。但朋友圈向来报喜不报忧。日日看海,再好的海也腻了。再说了,跑到大理的朋友是个丁克,根本不在一个次元。

老那嘟囔:“未必要在一线城市。你家那四层楼,我看就挺好,田园风情。我家也可以,我爸装修那三层楼,现在都在落灰,不浪费吗?”

沈琳冷笑:“你自己闯北京,精彩过了,倒要儿女回农村种菜?”

离开或者留下都是沉重的话题,他们没有再谈。有些事不用着急找到答案,再拖一拖,也许答案就水落石出了。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一周过后,一家人很快适应了燕郊的生活。沈琳的腰好了,可以四处溜达了,她闲下来就到小区四周去逛。其实呢,现在各地的建设都差不多,一样的小区绿化人车分流,一样的大悦城、永旺、京客隆、奥特莱斯、沃尔玛,一样的吃完了火锅看电影。只要没有特别的需求,在哪里生活区别并不大。

然而沈琳的心并不安宁。燕郊的开支再低,这样坐吃山空,他们可怜的存款就像泡在水里的肥皂,每日瘦一圈,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她茫然在街上逛着,想找到点什么出路,甚至像当初的李晓悦一样,连蛋糕店招服务员的启事也看。然而她很快就明白,她干不了这些事儿,第一人家不招中年女人,第二她的腰根本受不了这样长时间的忙碌。她需要一份能自由支配时间的工作,以便立坐躺卧,自在随心。

沈琳逛来逛去,逛回到小区附近的室内菜市场,入口处果然有个煎饼果子摊。五十岁模样的摊主大姐摊饼手势极为娴熟,令人目不暇接。只见她端起盛面糊的盆,往推车上的铁鏊子上一倒,右手的竹刮子轻巧一旋,薄薄的面糊迅速变色成饼。单手抓起鸡蛋,在推车沿一磕,五指一错,蛋清蛋黄落在饼皮上,竹刮子又轻巧一旋,把它们均匀涂开,很快被烘熟。又拿铁铲子一翻,煎熟另一面,刷上酱,洒上香葱香菜,加块薄脆或是切成薄片的香肠,用饼将它们裹起来,用铁铲三下五除二戳成几段,叠起来,做完这一套不过一分来钟。加薄脆和香肠八块钱,只加薄脆六块钱。沈琳花了六块钱,用塑料袋热热地捏在手里,吃了一口,香酥软嫩,也算可口。

沈琳吃着,在菜市场里逛着,心中模糊地想,难道自己也去买个煎饼小车,学卖煎饼吗?这生意要长期在户外站着,也未见得自己能行。此时正值下班时间,来买菜的人不少。有个卖凉菜的小车生意很好,沈琳买了点凉拌腐竹芹菜和腌萝卜。转了转,看到另一边有个小窗口卖久久鸭的,又买了点鸭头和锁骨。因孩子不能吃辣,老那也不爱吃辣的,故她做的卤货几乎从来不放辣,这回买点给自己解解馋。

提着菜往家走时,沈琳蓦然站定,一个念头如一道闪电一般击中她:为什么不租个小推车卖卤货呢?自己做小生意,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她热血沸腾,转身又回到市场仔细转了一圈。是的,整个市场有卖凉菜,有久久鸭,也有卖炸丸子、炸小鱼儿之类熟食的小摊,但就是没有专门的卤肉摊。

沈琳打听到菜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地址,上门问了问,果然可以进场卖熟食。没有现成的摊位了,自己得买个小车,要去办个食品卫生许可证,这办起来很简单。工商执照不用,因为菜市场本身有销售熟食的经营项目。进场费一个月一千五,按月交。沈琳回家上网查了查,一些二手交易网就有卖熟食的小货柜车卖,一千块钱以内就可以买到。

也就是说,花三千块钱左右,沈琳就可以尝试全新的挣钱门道。她对自己的卤货非常有信心,这么多年来,吃过的没有不夸的。这些年她从未想过,这原来也可以是一门技艺。人生多么奇妙,她做得一手好菜,原出于兴趣,也是出于对家人的爱。做一桌好吃的菜,看到亲人喝酒吃菜,畅快地聊天,是她最大的幸福,没想到也提供了人生下半场的一种可能。

沈琳回家和老那及婆婆商量,婆婆支持,老那反对。支持的理由是总要试一试,不能在家坐以待币。待不来币的,只能待来毙。而且采买原材料、制作的过程中,婆婆都可以打下手。婆媳合作,天衣无缝,这些年她们就是这样打配合的。反对的理由是不至于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老那反复说,他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又一次被震惊,心又沉到谷底。从失业开始,人生一路下滑,但滑到这个程度,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受过大学教育的老婆,曾经的人力总监,CBD写字楼里穿职业套装高跟鞋喷香水的白领,曾经戴着大钻戒披着软滑丝绸睡衣歪在皮沙发上喝现磨咖啡听爵士乐的全职主妇,竟然要沦落到要推个小车卖熟食,这太凄凉了。她做的卤货好吃,那是生活的一种情趣。特地做了一车卤货去卖,以此养家糊口,那就是对他这个丈夫彻底的否定了。

老那痛切地感受到,就是因为他不再能够提供安全感给到全家老少,她们才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他更痛苦地承认,自己的意见完全没有作用。失业到现在,沈琳好歹不挣不赔,而他连注册公司租办公室带垫款在内,已经赔进去二十多万了。陆总的活儿做完一周了,那家国企的流程迟迟走不下来,而姓陆的装聋作哑,竟是要等到拿到全部的钱,才要给他结清二期款及尾款的三十万了,之前拍着胸脯说的“不会让你垫款”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老那对一直白忙活的李晓悦过意不去,打了五千块钱给她,她又给退了回来,说回了款再说。老那心里感激,越发对陆总有意见。有天他催陆总结账,说你不是说二期款半个月之内就会给我吗?这都二十多天了。陆总有气无力地跟他说自己在医院看病,心脏不好,跟着拍了一张在医院候诊的照片。看着陆总的黑眼圈紫嘴唇,老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陆总这两年公司经营一直不好,老婆全职在家带六岁的儿子,大家处境差不多。

沈琳问老那,只不过是面上要尊重一下。他不至于不至于的,在她看来,很至于。说干就干,先申请食品卫生许可证,然后买小货柜车,交市场的摊位费。十五天之后,食品卫生许可证下来了。沈志国两兄弟非常赞许表妹的勤奋务实,一起帮着到超市采买各种她要的肉食原料,又跑前跑后帮着擦车,到打印社定制不干胶。“沈琳卤货,干净美味”八个红字贴到货柜车上,车玻璃擦得明净,车里的不锈钢面板擦得锃亮,看着很像那么回事。“沈琳”两个字是沈琳要求的,要做就做得干脆一点。四个字贴到玻璃上,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

第一天,下午三点半,两兄弟帮着沈琳把车推到市场,沈琳把卤完的油亮喷香的猪耳朵、猪蹄、鸡爪、卤蛋等往面板上的托盘里放。一开始她非常紧张,害羞得张不开口,两兄弟陪着她站着,扯开嗓子大喊现卤的肉,好吃实惠,先尝后买。半小时后,有人过来,用牙签扎了块放在小铁盘里让顾客试吃的猪耳朵丝儿,尝了尝,说切半斤猪耳朵吧。沈琳激动得手发抖,赶紧用铁镊子夹了猪耳朵,细细地切了,拌了自己调的酱汁。两兄弟鼓励沈琳,这是个好兆头,你的生意大有希望。

老那在不远处的菜摊前溜达,假装买菜。他好奇老婆到底能不能行,又担心她的腰撑不住,又觉得丢脸,所以一直在菜市场远远地观望。

沈志国见状撇嘴道:“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一个女人脚踏实地。靠自己双手挣钱有什么丢人的?”

沈志成道:“是啊,我这妹夫,大钱挣不来,小钱不想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