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德还不想立刻回家,他另有打算。他对马尔科姆说:“麻烦替我把箱子先抬回去。”他灵机一动,想了个托词,“就说我去教堂,感谢主保佑我平安归来。然后就回家。”

“好。”

马尔科姆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内德则踱着方步,边走边观察从小就熟悉的这些建筑。微微还有些落雪,房顶一片洁白,但路上车水马龙,脚下的积雪都踩成了稀泥。他经过声名狼藉的白马酒馆,每到周六晚上,这里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他沿着主街的上坡路来到教堂广场,经过主教府,在文法学校前勾起旧思,驻足片刻。透过窄窄的尖顶窗,可以看见一排排书架映着灯火。他在这里学会了识字算术,懂得判断是动手还是逃跑,还学会了被白桦树条打屁股的时候忍着不哭。

教堂南侧连着修院。国王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之后,王桥修院渐渐衰败,景象凄凉:屋顶残破,墙垣倾颓,窗间野草丛生。这些房舍现今归现任市长所有,也就是玛格丽的父亲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但他放任不管。

所幸的是,教堂维护得很好,一如既往地高大坚固;它是这座生气勃勃的城市的象征。内德从西门进到中殿。他要感谢主保佑自己平安归来,这样刚才对马尔科姆就不算扯谎了。

教堂不仅是敬神之所,素来也是生意场。默多修士摆了一托盘小瓶子,信誓旦旦地说装的是巴勒斯坦圣土。一个内德不认识的男子在兜售暖手用的热石头,只要一便士。还有乐姑娘,她裹着红裙瑟瑟发抖,还在做旧营生。

内德仰望肋状拱券,觉得仿佛一群人向天国伸出手臂。每次一进教堂,他就会想起当初修建教堂的男男女女。其中许多名字都载于《提摩太书》,这本书记载了修院历史,上学时念过的:建筑匠师汤姆及其继子杰克、菲利普院长、梅尔辛·菲茨杰拉德(他除了架桥还修建了中央钟楼)、无数的采石工、和泥浆的妇人、木匠、釉工,这些平凡人完成了这件壮举,超越了自身的卑微贫寒,创造出一件永恒的美好。

内德在祭坛前跪了一分钟。能平安归来,是该心怀感恩的。从法兰西到英格兰路程虽短,但总有船只遭遇不幸,总有人丧命。

不过,他并没有心思久留。接着要去玛格丽家走一趟。

主教座堂广场北面、正对着主教府,坐落着贝尔客栈,再往北,立着一间新起的房舍。这块地归修院所有,内德因此猜测盖房子的是玛格丽的父亲。看得出来,这会是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看那一扇扇凸窗、一座座烟囱就知道了。这将是王桥最宏伟壮观的宅子。

他沿着主街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玛格丽现在的家占据着路口一角,和会馆隔街相望。这是间木架结构的大宅,论地价也是全镇最高的,只是不如新居美轮美奂。

内德踏上门阶,有些犹豫。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一刻,但终于盼到了,却觉得满心忐忑。

他伸手敲门。

应门的是老女佣娜奥米,对方把他引到大厅。娜奥米是看着内德长大的,可这次看到他却仿佛心事重重,好像来的是个可疑的陌生人。他说想见玛格丽,娜奥米说得去问一声。

内德瞧着壁炉上方挂的耶稣受难画像。王桥市民家里的挂像分两类:一是《圣经》典故,二是贵族的正式肖像。内德曾见过法国一些富贵人家里挂着异教神祇画,像是爱神维纳斯、酒神巴克斯,背景是世外奇林,神身上的袍子好像随时要飘落。

玛格丽家里有些不同寻常。受难像对面的墙上挂的是一幅王桥地图。这东西内德可是头一次见,他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来。地图上画得清清楚楚:本镇由南北走向的主街和东西走向的商业街分成四份。主教座堂和昔日的修院盘踞在东南角,恶臭熏人的作坊区位于西南角。凡是教堂都打了标记,一些房舍也一样,包括菲茨杰拉德和威拉德两家。河水由北向南,划分出东郊,之后转过一道弯往西,形状似狗腿。从前河水也标志着南部地界,不过自从架起梅尔辛桥,镇子就扩展到河对岸,如今那里已经形成一片不小的居民区。

内德发觉,这两幅图正好代表了玛格丽的父母。挂地图的是她做官的父亲,而挂受难像的则是她虔诚的天主教徒母亲。

有人进客厅来了,却不是玛格丽,而是她哥哥罗洛。罗洛个子比内德高,样貌英俊,一头黑发。内德和罗洛当初是校友,但一向不和;罗洛要长内德四岁。罗洛是全校最聪颖的学生,所以负责管教低年级学生,不过内德不吃他那一套,也从不服从他的权威。更糟糕的是,很快大家就发觉,论聪颖,内德至少不逊于罗洛。两个人拌过嘴也动过手,后来罗洛毕了业,去了牛津王桥学院。

内德藏起厌恶、压下怒气,礼貌地寒暄:“我瞧见‘贝尔’旁边起了房子,是令尊在盖新宅子吧?”

“是啊。现在这个地方有些过时了。”

“想来是库姆的生意不错。”雷金纳德爵士出任库姆港海关司库,这份差事获利颇丰,当初玛丽·都铎继承王位后,感念爵士忠心,以此作为嘉奖。

罗洛答非所问:“这么说,你从加来回来了。怎么样?”

“学到不少东西。家父在那儿有码头和仓库,由迪克叔叔打理。”内德的父亲埃德蒙十年前过世了,之后生意就一直是母亲接管。“我们把英格兰的铁矿石、锌、铅等从库姆港运往加来,继而销往欧洲各地。”加来的业务是威拉德家族生意的根基。

“没受打仗妨碍吧?”英法两国正在交战,不过罗洛显然是假慈悲,他巴不得威拉德一家倒霉运呢。

内德轻描淡写:“加来防守严密,”他心中有疑虑,语气却透着信心百倍,“周围设有要塞,自从加来成为英格兰领土后,两百年来都安然无恙。”他终于耐不住了,“玛格丽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