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我们也没尝过这道西餐是什么滋味,也糊里糊涂“修”了,大家都觉得冤,一边从脖子上往下扯红领巾,一边围着胡老师哭丧着问:咱们都修了?那还让不让我们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了?

没你们的事,胡老师说,也没我的事,修的是上边。

上边是谁呀,我们认识吗?

你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甭缠我了,以后咱们都听毛主席的话就完了。

胡老师脸黄黄的,十分贫血的样子。摘了红领巾她也一下变老了,皱纹都出来了,原来她那个粉脸也是红布托的。

那天我们那一带的小学都出来了,马路两边走的都是支持毛主席的小孩儿。我看到的校旗有“育英”、“培英”、“六一”、“十一”、“五一”,都是各院的子弟小学,一看校名就知道一个路数,没什么想象力。

他们都是从西边过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到了翠微路已经筋疲力尽,鼓也打不动了,号也吹不响了,喊口号也是稀稀拉拉,很多小孩一瘸一拐,还有低年级女生边走边哭。哪还像来给毛主席撑腰,倒像给社会添乱的。

过了公主坟环岛,看到海军的七一小学。他们非常阔气,每个孩子一身新式的灰军装,连老师也穿着军装,远远看去一片汪洋。海军就是爱臭显,好像谁不是军属似的。我们学校和七一小学并排行进时大家都觉得压抑。我在队列中小声嘀咕:灰老鼠。他们看到我们中穿军装的就骂:黄鼠狼。沿途两校孩子互相用胳膊肘捣来捣去,谁也不示弱。也许是着装整齐,七一小学的女孩显得彼此相像,都白,都好看,像一个妈生的——我感到自己非常嫉妒那些七一小学的男孩。

快到军事博物馆时我们看到一支仍然穿少先队队服的小学生,队旗上写着罗道庄小学。

打倒罗道庄小学!罗道庄小学滚回去!

我们纷纷举起拳头向他们喊口号,大声嘲笑他们:土鳖。

我看到那些队服洗得发黄,上下缀满补丁的农村孩子眼中闪过惶恐瑟缩。没走多远,他们头如刺猬面颊瘦削的老师就带着他们离开大街,匆匆拐向八一湖边。

那之后,上街游行成为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学校放暑假了。老师好像巴不得我们早点滚蛋似的暑假作业也没留就把我们统统打发走了。但到晚上,他们又不得不把我们召回去,参加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的游行。那是人人有份的夜生活,她们不能不叫上我们一起过。流行的说法那叫“大喜的日子”,也真像是什么人结婚,各大院里敲锣打鼓放鞭炮。有一次我给海军大院的一挂鞭数着,数到九百九十九我拉了一泡屎偷了一盘向日葵瓜子都嗑完了还在响——那得是一米多高的大个儿在那儿举着啊。

那时太阳一落山,广播电台就开始一遍遍预告:今天晚上有重要广播。

播音员的语气那样庄严、沉重、悲愤难耐,就像斯大林。在不止一部苏联影片中他用这样的腔调通过广播向正在休闲玩耍的苏联人民宣布:德国法西斯昨天夜里越过了我国西部边境。也许我们这个播音员就是给斯大林配音的那位。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冷得牙齿打嘚嘚,头皮也突然短了遮不住大脑一阵阵发紧,以为接着会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妈拉巴子我被他吓死了多少细胞啊。

我家楼下一棵大槐树枝丫上就架着一具高音喇叭。每到晚上八点,我们小孩就围在树下仰着脖子听那棵树上传出来的声音,心中凄恻,想着自己的好日子再有几分钟就到头了。那一团黑云般的树冠又奏乐又说话,好像它有一种通灵能力,传达出天旨神谕。我们的生活都被它捏在手心里,它说继续过我们就继续过,它说结束我们就找一茅坑一头扎死得了。

那棵树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它又说:要斗私批修。

有时那棵树话密,啰啰嗦嗦一大堆,听得我们晕头转向,只知道它懂医:人的身体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

有时这棵树话又很少,造半天气氛,就俩字:多思。感觉想法挺多,挺深刻,话一出嘴,咔嚓——掉闸了。

都没什么要紧的。白天、心平气和跟大伙说也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