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外,态度严厉的英国已经于1899年向南非人发出了最后通牒;罗伯茨(同胞们都深情地称他小鲍勃)在英军几次失败后被任命为总司令;德兰士瓦共和国于1900年9月被英国吞并,而在尤金出生的那个月里,前者才被正式吞并。两年后召开了和平会议。

那么这一段时期日本发生什么事了?听我慢慢讲来:1891年召开了第一届议会,1894至1895年中日战争爆发,1895年台湾被割让给日本。不但如此,华伦·海斯汀斯受到指控并被判刑;教皇希斯特斯五世登基又退位;达尔马提亚被提比略征服;贝里塞里亚斯被约斯汀尼恩害瞎了眼;乔治二世与威廉敏娜·卡罗琳的婚礼与葬礼先后举行;而理查一世与皇后几乎成了遥远的历史;地奥克利提安、查理五世、萨丁尼亚的国王维克多·阿玛德等人都先后退位;英格兰桂冠诗人亨利·詹姆斯·派伊早已谢世,卡西奥都拉斯、昆提利莲、朱维纳尔、卢克莱修、马西尔以及外号狗熊的勃兰登堡王阿尔伯也都撒手西去了;安梯塔姆、司莫连斯哥、德鲁姆克洛、尹克曼、马兰哥、孔坡尔、吉利克兰基、司莱斯、阿克西姆、里潘托、图克斯伯里、布兰德维恩、霍亨林登、萨拉米斯以及其他荒野地带都经历过陆海战役的洗礼;希庇亚斯已被阿尔克蒙尼第人和拉西第蒙人赶出了雅典;西蒙尼德斯、米南德、司特拉波、莫淑斯、以及品达等人都已寿终正寝;欧斯比耶斯、阿桑那休斯以及克里索斯托姆都已宣福升天了;蒙克拉建造了第三座金字塔;阿斯帕尔塔统率着他的胜利之师;遥远的百慕大、马耳他和“随风岛”已经变成了殖民地。此外,西班牙大舰队已被打败;林肯总统已被暗杀,“哈利法克斯渔业案”判给英国550万美元作为12年捕鱼权的补偿。最后,不到三四千万年前,我们最早的祖先才从原始的淤泥中爬出来。毫无疑问,当他看到新的环境后并不满意,于是便又掉转方向爬了回去。

当尤金1900年在人生的舞台上出现时,人类的历史过程就是如此。

我们很乐意谈一谈他与这个世界相接触的头几年的情形,从不同视角探讨一下他从地板上、摇篮里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但若要把这些印象讲述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倒不是因为知识水准不够,而是因为肌肉尚未发育得灵活自如,口齿也不够清楚。另外加上反复出现的孤独、疲倦、沮丧、情绪的变化不定、大脑不断出现的空白等,都是一个人在三四岁以前所面临的困境。

黑暗中,他躺在摇篮里,洗过了澡,擦过了粉,喂过了奶,在入睡前,他静静地思考了许多。无休无止的睡眠消耗了他的生命时光,这使他觉得一个明媚的日子就这样永远地逝去了。在这样的时刻,他一想到在自己能够自由地控制身体活动之前还需要忍受长期的不便、困苦、沉默、无休止的误解时,内心就会既厌烦又恐惧。他想到眼前漫长的道路、想到自己对大脑缺乏驾驭的能力、想到任性且不服从指挥的膀胱、想到哥哥姐姐们百般逗弄他,而他却无助地又笑又动,任由他们擦干、清洗、不停地翻来翻去。这时候,他就感到非常难受。

他之所以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己无法借助任何象征来表达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一张网,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因为他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来说明这些。每天他都会认真地倾听别人的谈话,而他对周围的一切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或许他可以利用别人所说的支离破碎的语言自己为其下个定义,他明白只有凭借语言他才能找到解脱。他尽力向人们展示自己对图片和印刷物的偏爱:有时候他们给他带来图片丰富的书籍,于是他便拼命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兴奋地尖叫着、不停地做鬼脸,想尽办法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意图。他很想知道他们要是明白自己的意图后该作何感想;有时候当他们在他面前快乐得又蹦又跳、冲他摇头晃脑、粗暴地胳肢他、让他极不情愿地大声尖叫时,他不禁觉得他荒谬、滑稽的样子十分好笑。这些举动既让他恼火又令他开心:他坐在地板的中央,一看见他们走进来,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愚蠢的傻笑。他们冲着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既荒谬又充满了感情。他们说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他们为了让他明白意思,便会满怀希望地施以更多的描述,这时候他不禁会嘲笑这些笨蛋,虽然心里非常厌烦。

他孤零零地睡在这间紧闭的屋子里,密实的阳光将窗栏印在地板上。他感到一种无边的孤独与忧伤:他看见自己的生命沿着森林中的一条甬道庄严地朝前延伸而去。他明白自己这一生将会永远悲伤:困在那个小小的圆脑壳里,禁锢在那颗不停不息却又神秘的心脏里,他的生命注定要沿着孤独的小道走下去,迷失方向。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是陌生的,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我们原先被囚禁在娘胎里,出世前一直见不到母亲的脸。我们被陌生人送到她的手臂中,如今又被囚禁在现世的牢宠里,我们永远也难以逃脱。无论是谁的臂膀来紧紧抱着我们,什么人的口来亲吻我们,也不管是谁用心来温暖我们,我们永远都逃脱不掉,永远,永远,永远。

他能看得出来,身边那些来回走动的巨大身影,那些俯身向下、讨厌地向他凑近的脑袋,那些在他身边不停发出的声音,彼此之间的了解并不比对他的了解多多少。甚至连他们的言语、他们往来自如、无拘无束的举手投足,都只是模模糊糊地传达了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很多时候,这种传达不仅无法促进大家的相互了解,反而会加深和扩大彼此的斗争、痛苦和偏见。

恐怖的黑暗笼罩了他的大脑。他明白自己是个笨嘴笨舌的陌生人,是个滑稽的小丑,是用来让这些巨大而又陌生的身影逗着玩的。他被人从一个神秘的地方送到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在有意无意间他听到了大钟轻微的敲击声,这声音好像来自海底,当他倾听的时候,记忆的精灵轻轻走进他的大脑。一时间,他觉得那些曾经失落的东西几乎又被复原了。

有时候,他双手扶着婴儿床的栏杆直起身来,头晕目眩地看着地毯上的图案;整个世界就像潮水一般涌进他的心灵,然后又退了回去。他的脑海里很快就冲洗出一张清晰完整的图片,紧跟着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设法把这些感觉一点一点拼接起来的时候,只看见壁炉里舞动的火焰,只听见遥远而迷人的世界里,温暖阳光下母鸡发出精灵般的咯咯声,接着他又会听到公鸡清脆的啼声。他突然变成了一位真实、警觉的社会成员,在幻想和现实的交替中,他听见黛西在客厅里弹奏出响亮的琴声。好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黛西对他说这是帕德雷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个用藤条编成的大篮子,非常漂亮,里面有褥子、枕头等,全铺得非常舒适。等他渐渐长大的时候,他就可以在里面表演各种超级杂技了,比如翻跟头、把身子团成圆圈、轻松地直起身子等。他能慢慢地向前,然后爬出小床,爬到地板上去。他爬行在地毯巨大的图案上,双眼出神地盯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字母拼块。这些拼块原来是哥哥卢克的,上面都刻着色彩艳丽的英文字母。

他用两只小手笨拙地抓起积木,一连好几个小时认真地研究这些语言符号。他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语言殿堂的基石,于是便拼命地寻找在混乱中打开秩序和智慧的钥匙。他的头顶上响起洪亮的声音,巨大的人影来回走动。有人把他高举在空中,然后又稳稳地放了下来。海底的钟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一天,南国之春开始舒展她丰裕的姿态,院子里松软的黑土地上忽然长满了嫩绿的青草,开满了湿润的花朵。粗枝大叶的樱桃树上点缀着琥珀色的簇簇宝珠。成熟的樱桃一串一串挂满了枝头。甘特把他从门廓前阳光下的摇篮里轻轻抱起,沿着屋边的百合花坛漫步在房前屋后,抱着他绕过鸟儿欢唱的大树,一直来到了小院的尽头。

这里没有树荫遮盖,土地已经犁过了,里面布满了坚硬的土块。尤金知道今天是礼拜天,所以这里非常安静。高高的铁丝篱墙处飘来酸梅草被太阳晒热的浓浓香味。篱笆另一侧的院子里,斯万家的母牛正在使劲地啃着阴凉地里的青草,还不时地抬起头,用它低沉的嗓音歌唱星期天的快乐。在这温暖而清新的空气里,从邻家院子里传出了各种声响,尤金听得一清二楚。这时斯万家的母牛再一次欢唱起来,他顿时浑身热血沸腾起来,于是便回应了一声——“哞!”他的声音虽然怯生生的,但是像极了。紧接着,母牛又作出了回答,他再次自信地回应了一声。

见此情况,甘特欣喜若狂。他转过身抱起孩子撒腿就往屋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用他那坚硬的胡子茬爱抚着尤金娇嫩的脖子,嘴里不停地发出牛叫声,而小尤金也不停地回应着。

“我的老天爷!”伊丽莎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他拼命地在院子里飞跑,于是大声地喊着,“他会把孩子给摔死的。”

他冲上厨房的台阶——这座房子除了临街的一面之外,其余部分都高出地面——她冲出来,跑到小阳台上,双手沾满了面粉,鼻子被炉火烤得通红。

“哎呀,怎么搞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甘特先生?”

“哞!他会叫哞了!真的,他会叫了!”甘特冲着尤金说着,并没有搭理伊丽莎。

尤金马上给予以了回应。他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他知道自己得不停模仿斯万家的母牛叫上好几天才行。不过他本人也兴奋得很,毕竟那堵墙还是被他给攻破了。

伊丽莎当然也很兴奋。不过她的表达方式只是转身回到厨房里去,她并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欢乐。她说:“哎呀,甘特先生,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因为孩子的行为,表现得这么傻里傻气的。”

后来,尤金的摇篮就摆到了客厅里。他躺在那里面,看着一家人在自己的身边传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现在伊丽莎能做一手好菜,每个星期天的丰盛晚餐是最令人难忘的了。男孩子们从教堂回来刚满两个小时,就待在厨房里不肯走了:本恩自豪地皱着眉头,神情高贵地等在厨房的纱门外面,不时走进室内瞧瞧饭菜烹制得怎样了;葛罗夫则蛮不客气地直闯进来,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做饭,结果还是被赶了出去;卢克的胖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不停在里面冲过来跑过去,欢快地大声尖叫着: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