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扇门总还能到学校吧?”

比勒小姐不想再回到商业街那片混乱的交通中去,也不想沿着院墙去寻找一扇自己不太确定位置的后门。

“当然可以,小姐。”从守门人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来,他认为只有顽固不化的人才会这样做。他俯在车门上,似乎他的指示会非常机密和复杂,但其实出奇的简单,南丁格尔大楼就在新建的门诊部后面。

“小姐,请走左边这条路,开过太平间,您就会到达住院大夫宿舍。然后向右转,在路的分岔处有一块路标,您一定错不了。”

这个不祥的断言看来是正确的。这家医院很大,里面绿树成荫,有像模像样的花园,也有草地和杂乱的树林。这让比勒小姐想起了一家有年头的精神病院,综合医院能有如此宽阔的场地倒是少见。几条路上都清清楚楚地标有路标,只有一条通向新建门诊部的左边。太平间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它是一幢丑陋的小房子,被巧妙地建在小树林中,矮矮地趴在那里。这种有意将其隔离的做法更使它成为不祥之地。医务人员的住处是新建的,一眼便能认出来。比勒小姐的思绪和平时一样陷入到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抱怨中,毫无理由地认为委员会总是将大夫安排得妥妥帖帖,而为护士培训学校提供的食宿却很不像话。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要找的路标。一块白漆木牌指向右边,上面写着“南丁格尔大楼,护士培训学校”。

她换了挡,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新修的路弯弯曲曲,十分狭窄,路两边堆满了湿淋淋的树叶,连停一辆车的空地都没有。到处都湿漉漉的,显得十分荒芜。路两旁的树紧靠道路生长,强健、黝黑的树枝在道路上方交错,构成一道道筋肋,将路遮蔽成了一条黑洞洞的隧道。寒风时不时吹来,将雨水洒落在车顶,或是将一片树叶贴在挡风玻璃上。草地边缘挖出了一些花床,呈规整的长方形,就像一座座坟墓,边上还有一圈长刺的矮灌木。树下光线很暗,比勒小姐不得不打开车灯,前方的路被照得像一条油光发亮的缎带。她将车窗摇下,闻到一股菌类植物的甜香腐味,哪怕是浓烈的汽油味和温暖的乙烯味也不能将其掩盖。她感到自己正笼罩在一团朦胧的、怪异的寂静之中。突然,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一种异乎寻常的时空游离感似乎将她带到了某个陌生的境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无法摆脱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念头,她迅即将它从头脑中清除出去,让自己想象不足一英里之外大街上那令人愉悦的喧闹声,相信生命与活力近在咫尺。可是刚才那番体验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扫兴。她对于自己方才病态而愚蠢的思想十分气恨,便摇起车窗,踩下油门。小汽车向前驶去。

转过最后一个弯,她突然发现南丁格尔大楼就矗立在眼前,惊讶得几乎踩在刹车上站了起来。这是一幢非常特别的建筑,一座巨大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大厦,一座装饰华丽得超乎想象的城堡,四座巨大的角塔使其更加辉煌。在这个一月的灰暗早晨,整座大楼灯火通明。穿过了那条阴暗的道路后,它令人炫目地矗立在面前,就像她儿时读过的童话里的城堡。大楼的右端接出了一座庞大的暖房,这在比勒小姐看来似乎更应建在丘园【1】,而不是在一所看起来曾经属于私人的住宅里。暖房里的灯光比大楼里的要暗淡一些,但仍能透过它昏黄的玻璃看到绿叶茁壮的蜘蛛抱蛋属植物、猩红色的猩猩木以及一簇簇黄色和青铜色的菊花。

比勒小姐刚才在树荫下那一瞬间的惊慌,此刻完全在她对南丁格尔大楼的惊诧中消失了。尽管她对自己的品位很自信,但多少也会受到些古怪风尚的影响,她有点心神不定地想,如果是和别人一起,未见得能完全领略到大楼的美。她每看到一幢建筑物,总会想它是否适合办护士培训学校,这已经成了一种思维习惯。有一次在巴黎度假,她发现自己竟认为爱丽舍宫不值一顾,未免大吃一惊。作为一所护士培训学校,南丁格尔大楼显然完全不合格。她仅仅瞧上一眼,心中便顿然生出负面意见。它大多数的房间太大,哪有温暖舒适的房间来做首席导师、临床教员和学校秘书的办公室呢?而且要给大楼供暖到合适的温度,只怕极为困难。再说,那些凸肚窗看上去如画般美丽,会让喜欢这类东西的人欣喜若狂,但也会把过多的光线挡在外面。更糟的是,这幢房子有些令人担心,甚至是令人恐惧的东西。人家常常请比勒小姐举办讲座,因此一些最令她得意的句子便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认为,当一名专业人员——不管这种强调是不是合适,比勒小姐总是要在“专业”二字下画上重点符号——踢开陈腐的看法和过时方式的绊脚石,艰难地进入20世纪时,把年轻学生们安顿在这样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建筑里的确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因此她在报告中会言辞激烈地提到应该建一所新学校。比勒小姐在踏进南丁格尔大楼之前已经在心里否决了它。

但是她受到的迎接无可挑剔。她登上楼梯的最高一级时,厚重的门便打开了,飘出一阵温暖的气息和一股新鲜的咖啡味,身着制服的女仆恭敬地站在一旁。在她身后,宽阔的橡木楼梯下,总护士长玛丽·泰勒款款走来。她背后是深色的细木嵌板墙壁反射的微光,就像是一幅涂上灰色和金色颜料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她向比勒小姐伸出手。比勒小姐脸上漾出愉快的职业性微笑,重新打起精神,带着快乐和自信,走上一步向前迎去。对约翰·卡朋达培训学校注定会不幸的检查便开始了。

<h4>3</h4>

角塔里,总护士长的起居室内已经摆好了咖啡,比勒小姐在这里被介绍给首席导师希尔达·罗尔芙小姐和资深外科会诊大夫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这两个人她都久闻其名。罗尔芙小姐的到场是预料中的事,可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居然也准备抽出一上午,参加这次视察,让比勒小姐有点吃惊。他是医院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副主席,她原以为他会和其他委员一起来参加当天会议结束时的总结讨论,自己要到那时才能看到他。一位资深的外科大夫来参加一次教学示范,这可不常见。他对学校抱有个人的兴趣,这是一件令人满意的事。15分钟后,四个人走下主楼梯,去一楼的示范室看那天的第一堂示范教学。

宽阔的镶木地板走廊只容得下三个人并排行走,比勒小姐夹在总护士长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两位高个子中间,感觉自己像是被两个大人护送的少年管教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走在她左边,他身穿会诊大夫的条纹工作裤,令人印象深刻。他身上发出一股剃须液的气味,比勒小姐甚至能从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液气味、咖啡味和地板蜡气味中将其分辨出来。她觉得这种气味有点奇怪,但并不令人讨厌。三人中个子最高的是总护士长,她步伐安详而宁静,灰色制服套裙的纽扣一直扣到颈部,颈部和袖口处各用一根细细的白色亚麻布带子系住;谷黄的头发,几乎和她的皮肤颜色一样,很难区分。头发从她高高的额头一直往后梳,用一大块三角形的平纹细布紧紧束住。头巾的尾端几乎长及她的腰背。这方头巾让比勒小姐想起二战中军队护理部的护士长们,自那以后她很少再看见这种头巾了。但是它的简洁很适合泰勒小姐。她的那张脸,配上高高的颧骨和大而突出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比勒小姐有些不恭地想起带纹理的灰白醋栗——如果再配上更为保守的便宜头巾,就会有点不伦不类。比勒小姐能感觉到罗尔芙护士在他们身后紧紧地跟着,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被骚扰感。

科特里-布里格斯开口了:“这次流感爆发简直是一场灾难。我们不得不推迟抽回第二批人员,同时,我们认为第一批人员还需要再回到病房,这是一件很急迫的事情。”

向来如此,比勒小姐想。病房每当出现危机,首当其冲的便是实习护士。她们的培训计划总是被打乱。这令她痛心,但此刻不是提抗议的时候。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表示默许。

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培训教员也都病倒了。今天上午的示范就由我们的临床指导教师梅维斯·吉尔瑞担任。我们不得不把她叫到学校来。当然,按正常情况来说,除了病房教学外她不得做别的事。让一位受过培训的指导教师在病房里将病人作为临床素材给女孩子们上课,这种指导思想相当新颖,只是病房护士们近来时间很紧。当然,进行封闭式培训的整体思想是新近才出现的。我在医学院做学生时,见习护士,我们当时这样称呼她们,完全是在病房里受教育,只在她们偶尔空闲的时候由医务人员给她们讲讲课。那时几乎很少有正规的教学。因此绝不会每年抽一段时间将她们从病房调出,到护士培训学校去上课。现在护士培训的概念已经变了。”

比勒小姐绝不会要求他解释临床指导教师的职责和课程,也不会去问护士培训方法的发展进程如何。她怀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已经忘了她是谁,这种初级的讲解只适合给医院管理委员会新来的委员听,他们一般对护士的培训一无所知,正如他们对医院其他情况的了解一样。她有一种感觉,外科大夫心里有事。或许这仅仅是他漫无目的的闲谈,内容与听者没有关系,也许他只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容不得有一刻听不见自己鼓动人心的说话声。如果是这样,他应该早些回到他的门诊病人身边,或是去病房查房,让视察工作不受他的干扰,这对各方都会更好些。

一行人穿过那间棋盘花纹地板的大厅,来到大楼正面的一个房间。罗尔芙小姐悄悄走上前去打开门,站在一旁让其他人进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让比勒小姐走在他前面。她立时有了一种自在感。尽管这个房间本身有一些异常之处——两扇大窗户的彩色玻璃上溅上了污点;大理石铺砌的巨大壁炉有雕像支撑着的壁炉架,雕像太过精致,衣褶也雕了出来;三根日光灯管使高高的模制天花板显得有点俗气——但它还是让比勒小姐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是一个惬意、亲切的世界。这里有与她的职业相关的全套器具:一排排玻璃橱柜,里面摆放着闪闪发亮的精密器械;墙上挂着血红的血液循环图和未必精确的消化过程图;黑板上还残留着上一次讲课未曾完全擦去的粉笔灰;示范教学用的手推车,上面放有盖着亚麻布的盘子;两张示范床,一个真人大小的模特枕着枕头躺在其中一张上;一架必不可少的人体骨架悬吊在架子上,那是一副衰老的骨架,显出一派孤独、凄凉的景象。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止血剂和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比勒小姐像个瘾君子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她后来从这间房子里挑出什么缺点来,在这股有点震慑人的气氛中,仍使她觉得再没什么比这满满当当的教学设备、灯光和家具更亲切了。

她向学生们和教师们微微一笑,以此来给她们安心和鼓励。房间一边早已摆好了四张椅子,她在其中一张上坐下。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要手忙脚乱地大献殷勤,为女士们拉开坐椅,泰勒总护士长和罗尔芙小姐连忙不动声色地在比勒小姐身旁静静坐下,一边一个。这一行人的到来虽然事先已安排好了,看来还是引起了护士们的一阵困窘不安。课堂上有人视察时,很难营造自然的教学气氛,但是看着一个导师费好长时间才将班上的秩序建立起来总是一件有趣的事。根据比勒小姐的个人经验,一个一流的教师哪怕是在炸弹袭击时也能抓住全班学生的注意力,哪会在乎一个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的视察呢?但是她感觉到梅维斯·吉尔瑞小姐看来不会是这类杰出而勇于奉献的教师。这个姑娘——或者说这个妇人——缺乏某种威信。她脸上有一股讨好的神气,似乎随时都会傻笑。对于一个应该将心思放在一种长期事业上的女人来说,她的化妆似乎过浓了一点。但毕竟她只是一个临床指导,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她正处于困境中,全教室的人都在近距离地望着她,比勒小姐决定不要过于苛刻地评判她。

课堂上正准备进行给病人插入胃导管的练习。扮演病人的学生已经在一张示范床上躺下,她穿的检查服外围上了一件围涎,头搁在几个枕头上,两边各有撑架支撑。她长相平常,有着一张饱满、固执、奇特的成熟脸庞,毫无光泽的头发从高高的额头开始难看地向后梳着。她躺在刺眼的长条状灯下一动也不动,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又奇怪地显得有些夸张,仿佛正全神贯注于某个秘密的世界,用她的意志力努力将自己与整个插管过程分离开。突然,比勒小姐感到这女孩也许在害怕,这个想法很可笑,可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突然发现自己极不愿意去看那张表情固执的脸。她对自己这种没来由的敏感十分生气,便将注意力转向护士导师。

吉尔瑞护士用眼光向总护士长表示了她的担心和疑问,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便开始讲课。

“今天上午将由佩尔斯护士来扮演病人。我们刚刚已经拟定了病人的病史和情况。她是斯托克斯太太,今年50岁,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是镇议会的一个废料收集员。她因治疗癌症而进行过喉切开术。”说完,她转向坐在她右边的一个学生说,“达克尔斯护士,请你描述一下斯托克斯太太迄今为止的治疗情况。”

达克尔斯护士开始尽职尽责地讲述起来。她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弱的女孩,一开始说话,脸便难看地红了起来。听她说话比较困难,她自己知道这一点,便讲得十分清楚、详尽。比勒小姐想,真是一个谨慎认真的小东西,或许并不十分聪明,但是很勤奋,为人可靠。只是没有人去为她脸上的粉刺做点什么,真是可惜。当达克尔斯护士描述斯托克斯太太假想的病史时,比勒小姐脸上一直保持着明亮的微笑,显示出一种职业的兴趣,她还乘机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班上其他的学生,习惯性地对她们的特征和能力一一暗自做出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