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飞行员的飞机有任何的损害,飞行员将被扣除“不得损坏飞行器材”这一项奖金。

“那如果是因为飞机飞到森林的上方,才被损坏的呢?”罗比诺问。

“因为森林而损坏的也一样。”

罗比诺于是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我非常遗憾,”他对某一位飞行员充满陶醉感地说,“可是,谁让您损坏了飞行器呢。”

“可是罗比诺先生,”飞行员回答道,“这种意外又不是我选择的!”

“制度就是这样的。”

“制度就好像是那些宗教仪式,”里维埃想,“它虽然看起来荒谬可笑,不过它也同时孕育了人类。”对里维埃来说,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否显得公平,他根本就无所谓。“公平”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或许都没有什么意义。当里维埃看见那些小城市里的布尔乔维亚们,晚上在放着音乐的报亭前消磨时光,他就想:“是否公平对他们来说既不存在,也没有意义。”对里维埃来说,人就和软蜡一样,需要你去揉捏,与之塑造一个灵魂与意志,才会成形。他并不想企图用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去征服他的团队们,而是希望他们超越自己。尽管他惩罚所有误点起飞的飞机,尽管他的各种措施里充满了不公正,同时也因为这些惩罚,他令飞行员们在每一次起飞时,都拥有和停靠时一样的意志。这种意志是由他里维埃创造的。他不给他的团队们休息的快乐,而是始终用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们的毅力。因为里维埃,航空运输成为这一万五千公里内最快捷的运输方式。

里维埃时常说:“这些人很幸福,因为他们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而他们之所以热爱这份工作,是因为我的严厉。”

他也许令他们非常痛苦,但同时也让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快乐。

“我必须促使他们走向一种超越普通人的生活。那是一种痛苦与幸福并存的生存状态。”里维埃自己跟自己说。

小轿车驶入城里。里维埃让司机将他带到公司的办公楼前。只剩下罗比诺和佩雷尔。罗比诺看着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第五节

这天晚上的罗比诺,由衷地觉得自己身心疲惫。面对佩雷尔的胜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灰暗。他意识到,尽管自己拥有检查员的头衔与威信,但是与眼前这个劳累不堪、闭着眼睛蜷缩在汽车角落里的男人相比,他的价值要小得多。罗比诺第一次感觉到钦佩这种情感在他心里油然升起。他需要表达他的情感,他更需要赢取一份友谊。这一天的旅行和种种的失败不但让他觉得疲惫,更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晚上在核实汽油储备量的时候,他彻底搞错了数据,计算出来的结果差了一大截。负责汽油储量的人员同情他,才帮他重新做了计算,完成任务。最让他觉得难堪的是,他把机械师狠狠批评了一通,因为他非常自信地认为,机械师装配B6型号的油泵是错误的。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把B6油泵和B4油泵搞混了。而他在训斥机械师的时候还振振有词地说:“您的这种错误是绝不可原谅的。”

他开始惧怕那属于他的旅馆小房间。从图鲁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每天工作完毕,他都是一成不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从箱子里拿出一沓纸,慢慢写下“小结”的抬头,漫不经心地涂上几笔后,又把纸撕了。他希望自己能将航空公司从某种巨大的危机中解救出来。问题是,公司到目前为止,还没碰到任何严重的问题。他唯一解救过的,是某架飞机螺旋桨上生锈的轮子。他当时神色凝重地用手慢慢地摸着轮子上生锈的地方,而那天的机场负责人居然跟他说:“这个问题您得联系飞机到达这里前停靠的机场,因为它刚刚才到我们这儿,问题不出在这里。”罗比诺对自己检查员的角色顿时很是怀疑。

他靠近佩雷尔,对他说:“您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用晚餐?我需要找人谈谈。您知道,检查员这个职业,有的时候挺不容易的……”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可怜,他又立即补充道:“您知道,我肩上扛的责任实在太多了!”

通常罗比诺的下属都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私人关系上的瓜葛。大家都想:“要是他完全找不到写报告的素材,说不定他就拿我开刀。”

这天晚上的罗比诺,占据他全部思绪的,只有他自己的悲惨生活。比如他身上的湿疹,那是他唯一的秘密。他多么希望能讲给什么人听,抱怨一番,让人家安慰他一通。还有他在法国的情人,他从来没给别人说过。每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他向她诉说自己的工作,希望这个女人能欣赏他爱他。他需要有个人倾听他谈论这些事情。他需要用自己的卑微去获得安慰。

“怎么样,您和我一起吃晚餐吗?”

佩雷尔微笑着接受了他的邀请。

第六节

里维埃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们还都懵懵懂懂的,像是在梦游一般。他既没有脱下大衣,也没有把帽子摘下来。里维埃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旅行者,来去匆匆。他矮小的个子,灰色的头发,和最普通平常的衣服,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如此不起眼。然而他的出现却总是能激起人们的某种热情与能量。秘书们立即从睡梦中醒过来,办公室的负责人开始处理紧急文件,打字机的声音响了起来。

电话接线员将重要的电话留言都留在了总台,接收到的电报则全部记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