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晓舟十分认真地拉起来,全场静若空谷。而这静反使他更加慌乱,把仅仅几小节的乐谱也拉得战战兢兢。拉完了,他揩着鼻尖上的汗,看也不敢朝廖崎脸上看。

“都听见了吧……我险些没听见。我想你这时候总不会还装着那个弱音器吧?”廖崎耸耸肩,“奇怪,你练琴时的音量哪儿去了?那时吵得烦人,这时倒象蚊子哼哼……”

季晓舟看他一眼,似乎恳求他嘴下留情。而年轻的指挥毫不理睬,反倒觉得当着众人面,他的刻薄话发挥起来得心应口。正当他挖苦人的才华显露到高峰时,杨燹一步蹿上去,当胸给了他一拳。他大惊失色,这是他从小到大挨的第一顿揍。接着又是一拳,他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拳头击倒。他踉跄着退到墙根,但很快又将那副傲慢面孔恢复:你是整个乐队的首领,怎能表现出狼狈?他站稳后,依然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动武者比划:“你敢打人?……”

“你就欠打!你爹妈恐怕没打过你!”杨燹咬牙切齿道。一种解恨过瘾般的快感显现在他黑黑的脸上,似乎只可惜这个高贵的家伙太不经打。

乐队里的人只坐在那儿干吼:“别动武!别打嘛!……”可谁也不来劝解。

神童一边往后缩,一边仍用那个漂亮手势说:“你打呀,打呀……你可记着!”他威胁道。在这种时候还要保持矜持和高傲,实在可气而又可笑。

杨燹忍不住笑起来,拾起他掉在地上的指挥棒,“信我的话——你小子有倒霉的日子。”

“试试吧!”他嘴硬地说。

乐队全体振奋,排练进行不下去了。廖崎呆立了一会儿,从墙上撕下一页宣传画,画下端印着某个顺口溜似的“队列歌曲”。他把那页纸往人群中一扔,说:“你们就配拉拉这个!”说完昂然走出排练室,并扬言他不再登指挥台,除非“凶手”登门道歉。

僵持三天,领导只得来个折衷,让杨燹和廖崎都在会上作检査。会场上,廖崎听而不闻地等大家批评结束,双手插在裤兜里,悠悠达达在大伙面前摇来摇去,然后对人们谈起了音乐至高无上的价值。接下去谈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交响乐被他简称为“贝三”、“贝九”;柴可夫斯基被他他叫作“老柴”。

“你们想听个故事吗?……”

大家望着口若悬河的他,颇有些惊羡。“海顿的《告别交响曲》你们听过吗?有一次宫廷乐队随国王外出打猎,海顿担任宫廷乐长。国王在乡村的夏宫一住就是几个月,他的随员都很想念远在维也纳的家眷,但无人敢说。海顿便写了这首著名的交响曲。这乐曲从演奏开始,乐队队员便逐一离去:先是铜管哑然,然后木管沉杳,弦乐也一个接一个离开自己的座位,最后只剩一把首席小提琴,拉着凄婉孤独的尾声。海顿用这支曲子提醒了自私的国王:人们在思念亲人,该告别此地,让他们回去团聚了。国王也被这支乐曲打动了,第二天便带领大家返回维也纳。”

廖崎得意地发觉,自己的故事把大家抓住了。人们忘了这是在开他的“批评会”。

最后他说起他那位已故的老师。

季晓舟低声惊呼:“啊,你的老师原来就是那位赫赫大名的老教授?”

他微微一笑,用无所谓的神情把他与老教授的关系渲染一遍。批评会变成了一次“音乐启蒙”——他事后得意地向大家说……

可是,从此他那个“三角洲”更寂寞了。

他并不是时时都喜欢寂寞,况且寂寞和宁静本不是一回事。当他回到三角洲时,忽然感到刚才受他指挥的团体在这时将他抛弃了。而他宁愿缺少这份宝贵的友爱也不肯给予人平等。季晓舟不知又另找了什么旮旯,不在他门口拉琴了。他倒很知趣。听不见那折磨人的琴声倒真该谢天谢地……可是寂寞呢?寂寞是由于缺少这难听的琴声么?……

了不起在三毛背上挣扎:“你放开我吧!你这样背着我,早晚两个人都活不出去……”

三毛一声不响,偶尔发出几声喝斥,也是那种令人不可思议的喉音。昨天夜里,三毛在深沟里找到他后,背着他走了约摸里,天黑、饥饿加上精疲力尽,使他一脚踩空。这一跤跌得太惨重:因为他的手紧紧把着了不起的两条腿,无法在跌下去的瞬间腾出来支撑身体,只得听凭万有引力的摆布,结果嘴唇磕在一块大石头上,捎带报废了四颗门齿,牙龈血肿,连话也说不清了。

这时天将亮,天边升起一颗启明星。他们走进一片杂树林。这样走走停停,坚持了整整一昼夜,此刻他俩把所剩的生命加在一块也不抵一个完整的人了。三毛将了不起放下来,又拔些茅草为他铺得尽可能舒适些。他正要把了不起安置躺下,他俩的脸凑近了,了不起不由惊呼起来。他看见三毛脸的下半部肿得可怕,嘴唇周围全是黑乎乎的血渍:他的模样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