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睡的床上可以看到灿烂星河和皎洁月亮。这些发光的星球使黑夜显得不平静。像在用力暗示我夜晚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安息了,有一些东西反倒更活跃了。趁着夜色这些形状不明的东西正悄悄接近我,攀着天花板一步步下降。结满黑物质的天花板不堪重负,像失事的轮船沉向海底,我都能听到它挤压墙壁,划过玻璃的咔嚓声响。这一过程不可抗拒,也从不自动中止,它会一直落到我的鼻尖处,逼我举手去撑它。它是不会让我碰到它的。这时它会显示出一定弹性。要是我没表示,它就继续欺负我,只给我留出平躺身体的一线缝隙。

完整平均的黑暗使我瘫软,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明知同室还睡着那么多人也不能给我丝毫安慰,四周此伏彼起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更突出了我的孤立。本该大家一起害怕的东西全要我一个人面对,充满全室的压力也像漏斗一样向我汇聚流来。集体入睡后一个人醒着的感觉真可怕。我想逃离这个现实,回到我来的那个安全的地方。我想象自己一睡过去就从这个世界消失,只要能不再见眼前的景象,什么都愿意。

那好像是一列火车,穿过纷乱的念头,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到达。周围的景色十分昏暗,视线像捆住翅膀的鸽子飞不出几步就掉了下来,什么也看不清。使劲睁眼睁得眼眶都疼了。走出不远能看到一个城市,有街道和一些低矮的建筑。看到保育院的两层楼才恍然大悟:原来保育院是在这条街上。保育院和白天所见大相径庭,像大火之后的废墟。又像初次走入的废弃庄园,多出许多交叉小径和隐秘角落。阿姨和熟悉的小朋友都在,只是神色大异,鬼鬼祟祟,各行其是,对我也爱答不理,视而不见。他们说的话我一句听不懂,好像他们全都会外语,只是平时不说。我逛了一会儿,尿意盎然,沿着老路穿过活动室,拉开厕所门。白天常用的厕所不翼而飞,整个不见了。外面是一大片开阔地,种着大白菜。我家的红砖楼方方正正立在白菜地的另一端。白菜地有条小路通向那儿。我想我走错了方向,拉开了一扇平时没人走的门。我又在活动室里找,再没有别的门了。这使我很郁闷,怀疑自己的记性。肚子憋得更难受了,我想找一个僻静处。藏到树下,阿姨在树下说话;躲到花丛中,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孩子蹲着。顾不了那么多了,急急回到寝室,想干脆趁黑尿在屋里。没想到大家都起床了,坐在床上穿衣服,走到哪里都有人扭头看我。我在一处墙角还特意站了半天,寻找空当,想趁人不注意不动声色行了方便,都没人看我了,唯独陈北燕还盯着我。眼睛一闪一闪,似乎猜出我的企图。我钻进床下,跪在地上,头顶床屉,用一种极其难拿的姿势掏出小鸡鸡。心想这次成功了,正要痛快,陈北燕头朝下,从她那侧床探出脸,抓鬏耷拉到地,一声不响看着我。再次奔走,尿都滴到裤衩上。终于我在二楼楼梯拐角处发现了一个小厕所。我还生气,厕所搬到这儿,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反复侦察一遍,确是厕所无疑,才解除警惕,站到尿池边,一边掏一边欣慰地批评自己:平时马虎,居然没发现这儿有个厕所。这次要记住了,下次就不用这么着急了。想着想着就尿了出来。

尿一出口儿,就回到自己被窝。心知坏事,人被快感支配,也无意挽回。静静享受片刻,咧嘴哭起来。

我在保育院多年享有“尿床大王”的名声。这称号人人皆知,搞得我很没面子,始终树立不起威信。每天晚上例牌是床上一泡尿,有时性起还要多尿几次。浑身湿透,衣服、褥子都拿走,赤身睡在钢丝网上。早晨起来,屁股、背后、半张脸都印上小方格,像是早市刚割的肉,被谁装进网兜拎了一路。有次我把枕头都尿了,也不知是怎么干的,可见水平之高。更令我悲愤的是,这些成果还要展览。尿湿的被褥白天都要晾在外面院子的铁丝上,在太阳底下一字排开。孩子们管这叫“画地图”。那些暗黄的尿渍印在白布面上也确实像极古代航海家凭印象绘制的错误百出的地图。每日清晨,就有一些无聊的人,起床第一件事是跑出去参观,然后赶回来宣布名单,形容新图案。被褥上都绣着作者的名字,想赖也赖不掉。我夜里睡不好,早晨总比别人迟醒片刻,经常还没睁眼耳边便听到自己的大名在满室传诵。等我糊里糊涂坐起来,看到的是小朋友们一张张祝贺的笑脸。别人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收工的时候。我是夜夜出海,天天上榜,没一次落空儿的。好在我脸皮也厚了,只当在逆境中锻炼自己,听到一些讽刺不吃心,讲出妙语,我也跟着大家一起笑。

为了至少一次不当绘图员,我白天几乎不喝水,吃饭时的菜汤倘不是鸡汤也一口不沾。就这么克扣自己,还是比别人多尿。也不知道那些水分从何而来。尿量之多,之清澈,换骆驼也脱水了。真让我猜到自己是一块冰制造的,晒太阳就淌水。为此我还有段时间迁怒于自己的生殖器。我不了解内分泌,以为尿这些事都是小鸡鸡一个人干的。假如它不是那么委琐,内存大些,或者干脆像女孩子一样没这东西,何至于此?

大概是要培养小孩定时排便的良好习惯,保育院的厕所像藏有珍品的博物馆定点儿开放,倘屎尿不能如约而至,对不起只能自己保管在直肠或裤裆里。尿裤子于我是家常便饭,并不以为耻。况且同好甚多。有时两个好朋友想单独聚聚,就同时尿裤子,一起到寝室聊天边等着裤子干。比较令我痛心的是有两次忍无可忍把大便活活拉在棉裤里。尽管是开裆裤,也弄得臭不可闻,一塌糊涂。一个多少有点自尊心的人,干出这等事,你早浑身上下洗干净了,好几天过去了,谁见你第一个的反应还是捂鼻子,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每到这时候,我就在心里缩成一个零,对自己说:变。希望地上裂开一道缝;周围的人被风刮走;当一棵树、一块砖头也比当人强。

我对自己是这个被人叫做方枪枪的男孩十分不满,对他总是不能自我控制当众出丑极其不耐烦。这就像带着一个傻子出门,他不懂事惹了麻烦,别人骂你。

为什么我不能是别人?我看到周围很多人不错,于是羡慕,从羡慕到神往:要是我一生下来就六岁就好了;要是我当阿姨就好了;要是我不当方枪枪就好了。我每天都挑一个出色的人想当。越是现了眼捅了娄子,打了碗尿了床摔了跤,越是想象力发达。常常烂摊子还没收拾,人尚在险中就站在或趴在那儿痴痴想起来。无知的人不知道我在思考,说我低智商,还张罗着带我去检查。那大夫也是庸医,给我开了很多鱼肝油。

每天上下午各有一个小时孩子们会被阿姨带到保育院楼前的院子里散步。小朋友们男一行,女一行,互相拉着手,沿着围墙没头没脑地兜圈儿走圆。犯罪分子也许会把这种活动称为“放风”。保育院都在统一时间“放风”。各班的队伍一队接一队首尾相连,远远看去就像保育院出了事,全体人员在游行。遇到拐弯折返,所有小朋友都会扭头去找自家亲人。我也跟着去找常见的那个叫方超的胖男孩,看见了,心里就温暖一点,像是看见了一起被捕的上级。我哥人很矜持,在班里很注意维护群众关系,一队人里就见他东拉西扯,跟前后左右谁都聊得挺欢。看见我只是一个眼神,神秘一笑。我不懂他这眼神一笑的含义,以后一路就瞎琢磨。走上五六里路,各班就地解散,阿姨们凑到一起聊天,孩子们一律爱谁谁。大孩子们往往会来找小孩子认祖归宗。我哥也会带一帮同学趾高气扬来到我身边,指着我给大家看:这是我弟。我想他这是认了我了,于是他跑到哪里也自动跟在后面,好像一伙儿的。这方超是个小头目,手下一群男兵女兵,组织一场小规模枪战敌我双方都有司令军长。仗一打起来他也顾不上我。除非他那方战败,全当了俘虏,被对方押着走,我才有机会参加,跟在队尾瘟头瘟脑地走,不时受些押解者的打骂。就这,我也满足,似乎离什么更近了。

有时我在俘虏队里走着,注意力和视线会突然被陈南燕抓过去。她不是方超这一伙的。她们有四五个妞儿,清一色长得干净,又瘦又高的。她们很安静地在一边玩,手里有娃娃和听诊器。她们的妹妹也和她们一起玩,很受优待,处处被让在前头。她们用很多时间小声商量事,非常认真,像大人在讨论问题。然后看到她们有条不紊地换了一种新玩法。

那几个女孩都好看,我还是更喜欢看陈南燕。看不腻。像光洁花纹精致的瓷盘子,透明闪动光芒的水晶杯,刚喷过水透着新鲜的瓜果篮,怎么看怎么喜悦,看得越久越舒服。我从没把她和她身边的女孩子做过比较,压根没这么想过,似乎没把她划在人里,光当做养目的风景、美丽的器皿那类的眼中物。

我想象我是陈南燕的弟弟——妹妹也可以。每天由她而不是由方枪枪那个胖哥哥来帮我脱衣服,拍我入睡。星期六我们手拉手一起回家,星期一再手拉手一起回来。我哭了,尿裤子了,她就急急忙忙跑来哄我,给我换裤子,一不怕脏二不怕骚。做早操、散步时,不管何时,只要她看见我,我们俩的视线一相遇,她就会朝我一笑。这一笑只对我才这样,是属于我们俩之间的,就像暗号、秘密。也只有我们俩才会意。具体内容以后再想。有了这一笑,我觉得我在保育院的日子也就不那么难挨了。我不是特别排斥陈北燕。她也挺可怜的,说是自己会穿衣服了,经常把两条腿穿到一条裤腿里,下床就摔跤。鞋带五分钟准散一次。就会哭。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吃饭比谁都慢,还爱掉饭粒。她要特别想加入到我们家来,就必须当我二姐,也能多少照顾我一点。不许尿裤子!不许爱哭!睡觉时必须和我说话。手绢必须借我擦鼻涕。那样我就许她星期六和我们一起手拉手回家,星期一手拉手回来;我就许陈南燕朝她也那么笑。我考虑很久允不允许方超加入我们这个三人组,最后决定不批准。

我想象我就是陈南燕。我对方枪枪特别好。因为他非常不错,又会自己穿衣服,又不爱尿床,身上总散发着新鲜香甜的奶味。我喜欢抱他,亲他干净瓷绷的脸蛋,方枪枪不乐意,很傲,我还非上赶着往前凑。我们把保育院变成家,阿姨都是保姆。方超领着他的军团挤在门口哭着想进来……

这时我一脸撞在树上。俘虏队拐弯了我光顾看陈南燕没拐。我哥他们站在一边笑弯了腰。我脸贴在粗粝的树干上一动不动,眼泪使树皮的颜色变深,我用手去抠那块湿了的硬木。

那天夜里,小朋友和阿姨入睡后,我轻轻下了床,光脚跑进厕所,打开灯,踮脚去照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我想看到自己的形象。我在镜子前照了很长时间,看到的只是愚昧的方枪枪。他的眼睛太黑,无论我怎样使劲凑近去看,睫毛折弯,脸蛋冰凉,那里面仍是一片漆黑。镜面反映出周遭的现实却毫无穿透眼前区区黑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