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班和她用藏语对话。萧穗子大致明白她们在问她,上次丢掉的两双尼龙袜,是不是她偷去了。她一面否认,一面瞪着萧穗子。女娃儿中的一个告诉萧穗子,藏族女人爱美的就用热牛血涂脸,保护皮肤。她们也试过,效果不错,可惜热牛血太稀罕。

她们问她是否偷过马料。马料是黄豆渣做的,烤一烤人也爱吃。

她不否认了,咧着嘴笑,一张笑成了两排鲜粉色牙床和一堆白牙,萧穗子赶紧不看她了。不看她还是感觉她的两只眼珠子瞪着她的脸,她军装的红领章,她八成新的黑皮卫官靴。萧穗子想,“瞪”不光是眼睛的活动,“瞪”就是她这样:鼻尖、两个鼻孔、一嘴牙以及整个思维共同形成的凝聚力;“瞪”是这凝聚力向你的连续发射。难怪在黑刺巴丛里,没见她人就感到了她的“瞪”。

她忽然说起汉语来。腔调和用词有点奇怪,但是相当达意的汉语。她承认她在牧马班附近埋伏不少天了,靠马料果腹。回答时她两只黑毛茸茸的眼在小萧排长身上眨着,眨得她直痒。终于她说:“解放军好白哟!”

审出的结果,是她想当文艺兵。牧马班女娃儿憋住一脸坏笑,问她想去扫场子呢,还是搬板凳。一个说:“那,这位小萧排长缺个提夜壶的,你去不去提?”

萧穗子踢那女娃儿一脚。

大家还没笑完,就听一声:“索尼呀啦哎!”她唱了。

简直不能叫唱,就是歌声的一个轰然爆炸。

女娃们一块去瞅萧穗子,想知道她对这歌声的评估。萧穗子却没反应,只是瞪着这个女藏胞: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没有来由,却有一条石破天惊的歌喉。第一个感觉是她嗓音的结实,一口长音吼出去,直直往上跑,快到“降b”了,还有宽裕,还远远扯不紧撕不碎。说它优美有些文不对题,但它非常独特。萧穗子虽然不太懂声乐,却明白这条嗓子是宝贝。

当天傍晚,她写了张便条请送羊腿的人带回场部。她让在场部搜集音乐资料的两个同事尽快来牧马班。她说她发现了一个“才旦卓玛才旦卓玛:西藏著名女歌唱家。”。

一连几天,场部没有一点音讯回来。两个同伴中有一个是声乐指导,叫王林凤。王林凤到军马场不光采风,也想选拔几名藏族演员。

萧穗子等不及了,一天跟在场部的牛车后面,骑了两小时的马,回到场部。王林凤高原反应,靠在床上给场部演出队的歌手们考试,听了萧穗子激动的报告,无力的手指朝一群藏族考生划了划,说:“能歌善舞的民族嘛,拉出来谁都能唱两嗓子。稀奇什么?”

---------------

白麻雀(3)

---------------

她把王林凤煽动了一晚上,最后王林凤妥协了,答应再加一场考试。

回到牧点,萧穗子把“才旦卓玛”叫到帐篷里,想给她一点台风训练。她不断地说:“手别老去搔鼻子,脚不要乱踢,站就站稳。眼睛看着我,不要往上翻。”她发现她的手习惯了赶马蝇子,有没有蝇子都在鼻子周围搔着。她也发现她的脚必须去踢泥土,一个高音上去,脚尖必定踢出一个泥坑。

萧穗子把她往场部带的时候,她脸上的牛血成了斑驳的陈年老漆,手指一抠就抠下一块。抠出来的一片片皮肉色泽果然不错,细腻得很。萧穗子用自己的香皂给她好好搓一遍脸,原来也是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身材是没办法的;一天两天减不下分量去。好在她个头高大,看上去她不能叫肥胖,应该叫魁梧。

萧穗子一路叮嘱她,要好好唱给王林凤王老师听。王老师五十多岁了,唱的歌比你讲的话还多。王老师收你了,解放军就收你了,所以你不要瞪王老师,老师胆小。

但是萧穗子马上发现她交代的都白交代了。她进了门就开始挨个瞪人,先瞪王老师,马上觉得王老师没什么瞪头,又去瞪娇小美丽的兵痞子何小蓉。她想这个卷头发扎出两个小绒球的乖乖女兵只有十来岁吧?小蓉平时脸皮很厚,这时也给她瞪成了大红脸,为自己解围地说:“看啥子吗?我当兵的时候你还夹尿布。”

大家各找了个地方坐下,王林凤拿出一个大笔记本,问说:“名字叫什么呀?”王老师在装慈祥的时候样子十分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