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所以会留下来,是因为季康让我们不要离开,季康之所以让我们留下来,按照张末的分析,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一个人留在楼上会使那位研究生感到不快。

我看见季康矜持而冷漠地转过身去,对他的妻子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他的妻子露出嘲讽的笑容,“还有一些东西,你忘了将它们拿走了。”

在过道的一张茶几上,堆着一摞绒面考究的相册。季康愣了一下,随后将头探向窗外。楼下,那名女研究生此刻正在一排垃圾筒的边上焦急地踱着步子。她不时地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然后抬头朝楼上张望。

如何分配这些照片,远比想象的要复杂。问题在于那些合影照片的归宿,因为两个当事人都表示不愿收藏它们。季康严肃地指出,指望由他来收藏这些“记忆的残片”至少是不人道的,既然两个人的结合被证明是愚蠢的,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将往昔的岁月彻底埋葬。他的妻子立即反唇相讥,她说她完全同意季康对他们婚姻的描述,“是的,我的确十分愚蠢。”她接着声称,她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与猪猡般的生活尽快诀别。

由这些照片而引发的彼此攻讦与种种难堪,用季康自己的话来说,是往常的浪漫岁月向现在索取的必然代价。

在某一家酒店的婚礼上,季康显得踌躇满志。他正谦恭地将一枚戒指戴在妻子的手上。他的妻子眉头紧锁,身体朝后仰去。如果不是季康的口臭使她难以忍受,那么她的郁郁不欢一定另有原因。

随后的一幅照片将我带往炎热的南方。他们俩正在水中嬉戏,海面上风平浪静,海岸上细沙如银。季康拉住妻子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抚摸着她的臀部。两个人都在纵声大笑。照片的左下角是一个戴墨镜男人的侧影,他的目光似乎在注视着海面上的一尾黄帆。在接下来的一幅照片上,这个男人再度出现,季康的妻子与他相向而坐,而季康本人则在一边若有所思。

我一连往后翻了几页。现在,那名女研究生终于出现在季康家的餐桌上。从照片下端打出的日期来看,这次相聚与他们的婚礼刚好相隔三个月,女主人正往研究生的碗里夹菜,而后者竟然毫无觉察,她好像与邻座的季康因为什么问题而发生了争执。女主人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暗自庆幸,也许两者兼而有之。闲坐在一旁的是一位老人,她很有可能就是季康的岳母。她的表情十分严峻,显示出老人判断力的锐利,她仿佛在对她的女儿说:“你就等着瞧吧……”

我在翻看这些相册的同时,张末正在整理那堆没有入册的相片。她耐心地将那些照片分成三类:季康的,他妻子的,他们的合影。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胳膊,悄悄地塞给我一帧照片,我注意到她的脸因为羞怯而涨得通红。

这是一张快速成像照片,色彩显得很不真实。我看不出这张照片有任何奇特之处,照片上也未标明成像的日期。不过,我很快就发现,在照片的背面,有两行用自来水笔写成的小字,上面一行无疑是季康的手迹,内容多少有些猥亵:“今天晚上,你会感到吃不消的……”而他的妻子在下面则这样写道:“那你就试试看……”

我们骑着黄鱼车离开大连西路的时候,天早已黑了。街面上行人稀少。我注意到,股票交易大楼顶端的广告牌已经更换。

当天晚上,季康请我们几个在学校后门的一间简易餐厅吃饭,还喝了酒。后来,我们就控制不住地唱起了一些老歌。张末开始流泪,我们唱着歌,谁都不会去注意她。再后来,她的一只小手绕过桌腿,悄悄地伸过来,搁在我的膝盖上。

现在,我们结婚已经四年了,除了结婚证书上的合影之外,我们再也没有在一起拍过一张照片。我们信誓旦旦,永不分离;我们未雨绸缪,时刻准备,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