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垂首,打量对面的孙子:“不过大半载未见,你什么时候这么古道热肠?”

虽说医者仁心,可正因为医者见多生死,所以内心也比常人麻木。如许大夫那般见惯别离老去的人生常态之后,仍为世间真情动容的属于少数,其他医者还需要时间历练。

杜兰还记得去岁夏日,经他们祖孙医治的一个男人去世,男人的家人哭的肝肠寸断,两日后男人的妻子殉情。

杜修知道消息后也只是叹一句:命数如此。

骤然听到杜兰的问话,杜修一抬眼对上祖父洞若观火的眼睛,包厢的扇窗大开,一只小麻雀落在窗台,叽叽喳喳。

“我……”杜修低下头,犹豫片刻,杜修将他在货船遇险又得救的经过一一道来。

他在杜兰的对面坐下,抓了一把葵花子剥,轻微的碎裂声吸引小麻雀的注意力。它歪着毛绒绒的脑袋,豆豆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的葵花子仁。

杜修垂着眼:“我只是想,易地而处我不会比叙言做的好。”只要程叙言愿意,大可以在乡地滋润过日子,照顾好程偃吃喝,足是孝顺。

可程叙言不远万里带着他爹四处求医,淋过大雨,晒过烈日,翻过山峰,浑身狼狈的来到他祖父面前。

程叙言以为求他祖父治病需要什么天大的条件。其实不然,他祖父随心所欲,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而求医者能寻着踪迹找到他祖父,就已经通过考验。

求人者也需先自立。

他欣赏程叙言的毅力,因为被程叙言救过而更有感触。他现在闭上眼睛,脑子里还能清晰浮现,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介于少年与青年的男子手持斧刃杀敌的英勇模样,鲜血溅在空中,火光下,那血暗的发稠,仿佛腐朽又污臭的沼泥。只有那个鲜活跳动的人,是唯一亮色。

杜修在意性命,但外力无可抗拒时他也认命。能活着固然好,死去他也不怨。生命和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很明确的分割。只当是沉沉的睡去不醒来的一觉罢。可那样总归少些乐趣。

他还是喜欢仰头见青日,俯身怜花娇。同样是河水湖泊,盛夏是暖的,寒冬是冷的。

白白胖胖的葵花子仁堆成小堆,把小麻雀高兴坏了,在桌上蹦蹦跳跳,吃的小脑袋都不抬。

等到吃饱喝足,它拍拍翅膀飞走,如来时那般迅速和突然。

祖孙俩相顾无言,半个时辰后,上年岁的老者精神奕奕的离开酒楼,他负手而行,宽广的大氅在空中荡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杜修改道回院子,他得去安慰一下叙言。

深夜时分,程叙言出门透气,泠泠的月辉洒落一地,他站在院中出神。

“睡不着?”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程叙言回头,不是杜兰又是谁。

他赶紧一礼,杜兰摆摆手:“别整那般多虚礼。”

两人并排而立,程叙言刚才的愁绪被打乱,这会儿他看着身边人:“不知杜先生为何起夜?”

杜兰捋了捋胡须,淡淡道:“白日深眠久,夜里不知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