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样闯进来的?象只小马驹,掩饰着十足的憨态和顽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态走到她床前。

“我是刚调来的司务长,听说你病了,来走访一下,看看对炊事班的病号饭有什么意见。”他笑起来五官全往鼻子上挤,圆圆的脸皱成一个肉包子。“怎么,你一点也没吃吗?不喜欢吃这蛋花面?想吃什么?我也是说,干吗一生病就给人弄上半脸盆面条子,看看也饱了,你说呢?”

“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她笑道。因这一笑病减轻了不少。

“嘿,听你说话,咱俩没准是老乡!”

“你哪儿人?”

“北京呀——离北京就百十公里!”

她心里暗笑。在这点上,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点虚荣心,从来都以“北京人”自诩,把所有带京味口音的都称作“老乡”,常让那些真正的北京人感到屈就。她已从他蛮溜的北京话里听出了破绽——那字头话尾的乡音,完全和她犯着同样的语病,这才是她真正的老乡——隶属河北的农家子弟。干得不坏呀,小伙子,你已经彻底都市化了。她看着他脚上那双锃亮的“三接头”想。

“你等着,我给你弄点新花样儿……”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面条,风也似的出门而去。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金边细瓷碗,里面装着和碗一样精美的桂花藕粉。他自夸道:“对待病人,要着重心理作用。我就专门研究过!你看这碗,甭管它盛上什么,你就先有了三分喜欢,然后你就动了心把它接过去,再尝一口……一尝,果然顺肠顺肚,因为它首先顺眼。”

“你呀,太贫!”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是不是吧,咱部队就不讲究做事用心。其实凡事用心必定省力:这碗藕粉只要三分钟就得,他们煮那半脸盆面条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钱也大得多。只不过这个漂亮碗值价,反正你又不会把它吃下去,我一点本也不蚀,对不对?”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饶舌家伙!听他在一边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觉已把大半碗甜润的胶状液体喝完,身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现在请你对我们炊事班的工作发表意见,”他端了把椅子,绷起一本正经的娃娃脸。

“意见?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还说得出意见?我中计啦!”

“哈哈!……”他笑着跑了。这司务长不错帐目才怪,她笑着想。

她过虑了。半个月后,食堂门口贴出了大张表格,每笔帐都用相当漂亮的隶书抄写一清,看着也让人舒服。大伙围着那张表七嘴八舌:“同志们,咱们有救啦,这司务长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肃人(前两任司务长受籍贯局限,以节省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里,心里一阵阵发臊,脸在潮热起来,好象人们夸的是她。

紧接着是冬季拉练。她被派到炊事班帮忙。一次夜行军,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坠,一股热烘烘的气流直逼她颈窝。她回过头,小司务长的圆脸搁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边扯鼾一边走路,象个醉汉。“喂!醒醒喽!”她唤醒他。

但刚走不远,他又搁上来了。真是孩子!这回她不忍叫他,还把步子放轻放稳,生怕颠醒了他。他睡了个大觉,可把她累坏了,比扛百来斤的定音鼓还累。他不好意思地揉着眼说:“亊不过三,不然我可说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温柔地一笑。

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和一个异性的关系。因为甭管年岁大小的男同胞从不把她当异性相处:和她掰腕子,比赛几口能吃完一个馒头。这使她对自己时常冒出的一丝温柔感到恶心,总是尽快掐灭它。但二十六岁的她,女性荷尔蒙毕竟在起着无可抵御的作用。在她把过于隆起的胸部费力地束平时,却并不能压抑一种隐隐的但却十分执拗的渴慕。

她周围的姑娘不管领导怎么三令五申,够格的公开恋爱,不够条件的暗地约会,有的竟大大方方称自己男朋友为“我们那个老几”。有的手里总在编织什么,不是毛衣就是毛裤,一边织还要一边炫耀似的问周围的姑娘:“你说这颜色他穿合适吗?”其实关于这点,她们心里早有把握。就是拉练途中,每逢夜行军,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各自对象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