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臣子列队进内,向皇上叩见行礼。大家都看到了端坐在皇帝身边的方苞。可是,大家却并不认识,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特殊的资格和皇上一起端坐受礼。只有马齐,因原来就是上书房大臣,曾经见到过方苞。可是,也只敢和方老先生四目相交,算是打了招呼,却不敢冒然说话。雍正今天似乎是心情很好,笑着对从大臣说:“好好好,今天三路诸侯齐到,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孟津会’了。李卫,你是这三个案件掌总的,你就先说说吧。”

“扎!”

李卫答应一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不过,方苞却不知道,李卫所看的却不是一般人所谓的“奏折”。他看的,是他自己画出来。别人谁都不懂的图。那上面,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记号。有的地方是个人头,有的地方却像是一个大瓜。可就这鬼画符似的图画,李卫眼睛瞄着,嘴上说着,竟然也把这三大案件说了个明明白白,一丝不爽。

雍正一句也没有插言,一直等到李卫说完了才问:“完了吗?”

“回皇上,奴才说完了。”

“诺敏是什么处分?”

“回万岁话,奴才等拟定的是腰斩。”

“张廷璐呢?”

“他和诺敏有所不同。奴才和图里琛又按皇上的旨意议了一下,觉得这是个受贿贪墨、科场舞弊的案子,更应该从重处分,所以定为凌迟。”

雍正在思考着,好大一会没有说话。突然,他回过头来问方苞:“先生,你看他们拟的罪名合适吗?”

方苞略一欠身答道:“万岁,臣以为定得都太重了些。”

“嗯?”

“万岁以严刑竣法来改革吏治的本意,臣以为切中时弊。”他向李卫看了一眼又说,“但他们没有体察万岁的初衷,定得重了些。比如诺敏的罪,显而易见是受了下属的撺掇,才上下勾连,通同作弊的。他的主要罪状是欺蒙君上,袒护下属。现在既然放过他的下属,对诺敏的量刑似也应该从轻。为了给朝廷稍存脸面,应判‘赐自尽’更为合适;张廷璐一案并未审明。为整饬吏治,杀一儆百,对此案从重从快,这想法是好的。但纳贿并非十恶不赦之罪,与叛上谋逆是有区别的。如果给他定了凌迟,就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以后真的有人称兵造反,当如何处置呢?所以臣以为,定为腰斩足矣。”

雍正皇上暗自称赞:好,方苞不愧大家,说出话来真有画龙点睛的功效。而其中最让雍正感到得体的是两句话:第一句“给朝廷稍存脸面”。雍正心里明白,方苞指的是皇上刚刚表彰了诺敏是“天下第一抚臣”,转脸就又把他处以腰斩,确实是让皇上没法下台;第二句,方苞说的“此案并未审明”,更是一针见血。以“并未审明”之罪加以极刑,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李卫在一旁听了,心中也是极为佩服:嘿,这老头儿,还真有两下子!马齐也从案件审理中大约知道,这里面是戏中有戏的。但他久经大难,早就心止如水了。在这种场合里,更是一言也不肯多说。隆科多听到方苞说什么“谋逆”、“造反”之类的话,心里就有点发虚。他也是只能老实地听,却不敢多说一句。

可这里面还有个刺儿头,就是那个孙嘉淦。在铸钱大案里,孙嘉淦先是受了申斥,继而又升了官职,他有点浮燥了。此时他见房里人都沉默不语,就上前跪了跪说话了:“万岁,不能这样!方老先生的大作,臣是从小就读过的,也从中受益匪浅。可今天聆听他的这番言论,却又大失所望!请问方先生,您既然说‘案子并未审明’,就该要求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分别等次,按律严究。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的就说要结案呢?”

方苞没想到雍正身边还有这样大胆的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嘉淦,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看得孙嘉淦心里有点发毛了,才微微笑了笑说:“好,说得好。你既然称我为‘老先生’,我也就不客气地叫你一声‘后生小子’了。你只懂得一个‘执法要严’,可你却不懂在情、理、法这三个字中,还有经有权,各不相同,而在衡量时又要分出轻重、缓急来。天下之大,道藏之深,不是一句话能够概括的,也不是用一把尺子能够量准的。就用你自己经历过的事来说吧,圣上采用了你的铸钱之法,却又曾贬降了你的官职,你难道不能从其中悟出来一点道理吗?”

孙嘉淦头一梗还要反驳,雍正却抢先发话了:“孙嘉淦,你还太嫩啊!诺敏和张廷璐都是朕平日十分亲近和信任的大臣,可是,他们还是辜负了朕的殷切期望。先帝在日,总是讲‘清水池塘不养鱼’,而要‘和光同尘’的道理,朕当时也不甚明白。如今朕自己碰上了这些事情,也算悟出了一点。你们都知道,朕是虔信佛教的。佛心无处不慈悲,朕平日走路时,连别人头上的影子都从不敢踩,何况杀人!现在天下官吏贪贿之风,已经闹到不狠心整饬、不开杀戒不行了!可这杀戒应该开多大?杀人应该杀多少?像这样的巨案、大案,一下子就有几百颗人头落地,后世的人将怎么评价朕这个皇帝?孙嘉淦啊,天也给了你一颗心,你就用这颗心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想清楚了,再来方先生面前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