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本恩说,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他撇了撇自己的薄嘴唇,轻轻地笑着。

“爸爸说,不少大学生都在餐厅里当服务员,靠打工养活自己。或许我也可以干那种活嘛。”

本恩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弟弟,用满是汗毛的胳膊支着自己的身体。

“听我说,阿金,”他严厉地说,“别做他妈的小笨蛋了,好吗?有了钱只管花。”他恶狠狠地加上一句。

“嗯,他们送我上大学,我应该感激才对。我得到的比你们其他几个得到的多得多。他们为我付出了许多。”尤金说。

“为了你?你这个小傻瓜!”本恩皱着眉,厌恶地说,“他们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你不要让他们得逞了。他们指望有朝一日你能出人头地,也好给他们的脸上多贴点金。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把你送去上大学,还差两年呢。别犹豫了,他们给你的钱只管花好了。我们其他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抓住一切机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全部。我的天!”他狂怒地大声说着,“他们宁可把钱放在该死的银行里烂掉,也不会给别人发挥一点用场的,你说呢?阿金,尽量多要一些。到了大学,你的钱要是不够花,不够跟同学应酬,只管向老头子要。在家乡这里,你从来没有机会扬眉吐气,现在你要出远门了,可别把这个机会给浪费掉了。”

本恩点起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妈的,怕什么!”他说,“我的天哪,我们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尤金在大学第一年里,感到孤独、痛苦、失败。就伴随着尤金的生活。刚入学三个星期,他就成了众人捉弄的对象,和他有关的经典笑话足有半打。同学们笑他对学校传统知之甚少,而他轻易就会上当受骗变成人们的笑柄。他是有史以来最幼稚的大学新生:他在教堂里全神贯注地倾听布道,牧师是一位戴着假胡须的大二学生;他勤奋钻研、态度认真地备考大学手册里的内容;还有一次,当他和另外的50名同学被选入文学协会的时候,只有他一人莫名其妙地站起身发表入选感言,险些把在场的人笑破肚皮。

人们对他个人行为的取笑——虽然有些残忍,但其实都只是一阵空洞的笑声,而且也是美国所有大学里司空见惯的一种起哄现象——风趣、夸张、全国各地都是这样——这些恶作剧在他内心深处形成了一定的伤害,而他的同伴们却几乎没有觉察出来。他之所以受到众人的瞩目不仅因为他洋相百出,而且缘于他那副孩子气的娃娃脸、瘦长笨拙的身体,以及像剪刀一样的瘦腿。大学生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从他的旁边经过,他顺从地向他们致敬,内心却很不好受。那些没有出过洋相、比他聪明的同班同学,个个笑容满面,得意扬扬。每次看见他的那副神态,都会使他气得发狂。

“笑吧,笑吧,笑吧——他妈的。”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他生平第一次开始痛恨起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和事来。他开始厌恶并嫉妒那些天性不愿意离经叛道、中规中矩的行为——那些手臂、腿、手、脚和体型都千篇一律,穿着成批加工出来的服装,显得舒适而自然。那些五官端正、外表俊美、中规中矩的人,他一见到就很厌恶——那些脑袋空空的帅小伙们头发梳成了中分,油光可鉴。他们显得自信、沉着,特别适合于在舞池里翩然起舞。他恨不得看见他们中哪个人出洋相——绊倒在地,然后四脚朝天,放个响屁,当人们聚集过来的时候掉颗纽扣或者露出衬衫的边幅,而他本人却浑然不觉。但是他们偏偏从来不会这样失态。

他每次穿过校园的时候,有不少同学会透过窗户喊叫他的名字,那些喊声里带着嘲弄的味道,然后他会听到一阵窃笑声,气得他咬牙切齿。晚上,他躺在黑乎乎的床上,羞耻得紧紧捏住床单,脑子里胡思乱想,想到不断膨胀的自尊心,想到教室里扎堆的学生,感到一切都带着嘲笑在他的脑海里沸腾。他握紧拳头,猛吼一声。他想把耻辱的一刻全部抹掉,让既成的事实全部消失。他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他的大学生活从一开始就处在这样一种乱七八糟的境地,永远难以忘掉。接下来的四年里他只希望默默无闻地度过。他看见自己穿着小丑的衣服,自卑地想起以前的远大梦想。

在学校里他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也没有朋友。他对大学生活的概念只是一种浪漫的模糊印象,他读过的书给了他一些启发,但是脑子里总幻想耶鲁的史陀佛、年轻无畏的弗雷德,以及一些年轻、快乐、热情的同伴们手拉手,齐声欢歌的景象。从来没有人给他讲述过美国大学生活的基本状况,也没有人告诫过他大学的各种禁忌。所以,他在一种完全陌生、毫无准备的状态下开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就跟他今后所有的新生活一样,而他梦里陌生的世外桃源却与此大相径庭。

他独来独往。他太孤单了。

但是,大学是一个迷人、令人难忘的地方。它坐落在这个大州的中部地带,在一个名叫讲坛山的小镇上。学生们乘坐汽车进出都会经过12英里外一个沉闷的、名叫埃克西特的烟草镇。乡村表现出一种原始的力量和粗犷。大片的田地、树林和坑坑洼洼的山谷起伏不平。但是大学却屹立在村庄的孤山之上,掩隐在这质朴的荒野里。走上山顶,你会突然发现一条小街,街道两侧都是教职工的住宅,沿着街道弯弯曲曲行走一英里就到了小镇的中心和大学。大学的主校区位于一大块绿茵茵的草坪斜坡上,这里古树参天,郁郁葱葱,非常壮观。在斜坡上有一个大革命后期建造的红砖庭院,而其他新造的建筑物都具有现代气息,样子非常难看(效仿新希腊式的风格)。这些建筑物分布在中心庭院的四周,远处便是林木茂盛的郊野。整个地方具有粗犷的迷人气氛——人们能感觉到它的孤高之美。在尤金眼里,这里就像古罗马帝国的一个边远村落,荒野就像巨兽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这所贫穷的大学经过一个世纪在森林里的挣扎,最终带来了今天的美丽和可爱。它保留了古老南方的淳朴和权威。在这里,本州的利益就是一切;本州就是伟大的帝国、富饶的王国——本州以外的地方都是遥远、半开化的世界。

这所大学鲜有闻名全国的校友——出过一位出身卑微的总统,几位内阁成员。但真正名气很响的并不多,在本州出人头地就足够风光了,除此以外都无足轻重。

在这种田园般的环境里,年轻人可以舒适、愉快地将四年美好、慵懒的时光荒废掉。人人都知道,这个僻静幽居的地方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但是这里难得的浪漫气氛、明媚的春日、鲜花争艳、树木葱茏,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烁着绿色的光芒,会使学子的读书热情受到影响,有时候甚至会消解他们的学习劲头。不仅如此,他们到处闲逛,显得自由自在,精力充沛,并且能够满怀热情地投入到各种课外活动中,比如合唱队、体育协会、政治团体、兄弟会、戏剧协会等。他们经常聚集在树下、或坐在爬满常春藤的墙边谈天说地。他们会在自己的寝室里漫无目的、喋喋不休、海阔天空地畅谈南方人惯常谈及的空洞、无聊之事。他们谈论的内容十分广泛,涉及上帝、罪恶、哲学、女孩、政治、体育、兄弟会和女孩的关系等——我的天哪!他们究竟是怎么谈话的呢?“瞧瞧,”来自罗得岛的学者托林顿先生(曾在讲坛山、默顿读书,1914)口齿不清地说,“瞧瞧他多么娴熟地把话题的悬念保留到最后,瞧瞧他如何使用精湛的艺术技巧把故事逐渐引入高潮,直至最后才揭开面纱的。”事实上,读到最后更觉糊涂了。

尤金心想,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接受教育了。这一定是本好书,因为它读起来非常乏味。牙医常说,牙疼是一件好事。民主必须要真实,因为它非常重要。它必须要确定下来,因为它被涂上了防腐药,优雅地保存在这个语言的大理石陵墓中。《大学文选》——伍德罗·威尔逊、布赖斯爵士和迪恩·布里格斯。

但是,没有什么恰当的词汇能描述出美国高亢刺耳的声音、政治传统、大型乐队、粗花软呢、坦幕尼派、大棒政策、私刑暴徒与黑人烧烤聚会、波斯顿的爱尔兰人、《巴比伦空喇叭报》(民主党主办)所揭露的该死的教皇阴谋、比利时少女被强奸,还有朗姆酒、石油、华尔街与墨西哥。

凡此种种,托林顿先生会告诉你,所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偶然的,都是不可靠的。

托林顿先生冲尤金微微一笑,亲切地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拉他靠近他本人的桌子。

“您贵姓——?贵姓——?”他边问,边用手翻看着他手里的卡片。

“甘特。”尤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