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满怀热情、神情专注地望着这位伟大的老人,他是如此平静、睿智、亲切。忽然间,他的眼前产生了一幅幻景,觉得他就是最后一位英雄,是最后一位能够给予年轻人信仰的巨人,他像个孩子似的认为我们生活的谜团能够在他平静的评判中得以解开。他坚信,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改变他的这一信念。他在这个小小的大学城里平静地度过了人生最壮丽的阶段之一。

噢,我年迈的博学大师,他心里想。您借用了什么古老的哲学思想来装点您的奇思妙想,装点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智者。您就是思想的化身,那么什么是科学思考呢?要是您古老的形而上学无法撼动我的心灵,那将怎么办?您是否认为您的绝对概念已经取代了我小时候固有的信念呢?不,您只不过用络腮胡子、闪烁的鹰眼取代了他的八字胡而已。在我的眼里,您超越了善良,超越了真理,越越了正义。在我的眼里,您自身就足以将我们所学的一切否定,您的一切举动都是正确的,在这一刻我把您放在记忆的顶端。您再也见不到我端坐在面前听讲了;您记忆中的我将会慢慢模糊、破碎;新的学生将会博得您的喜欢和夸奖。而您呢?将会永远固定在我记忆的某个位置,永不褪色,永远光辉而明亮,永远是我的精神向导。

后来,当老先生讲话的时候,尤金突然跳起身来,紧紧地握住了他干瘦的手。

“韦老师!”他说,“韦老师!您真伟大!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尽管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几天了,但他依然在校园里闲荡不愿离开。他觉得离开这个曾经带给他无数欢乐的世外桃源会令他痛苦至极。晚上,他徘徊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跟几个和他同样莫名其妙留恋校园的同学促膝长谈。他们在鬼影幢幢的建筑物间,在迷失学子的幻影里,一直谈到天亮。他无法面对这最后的分别。他说过一段日子,一直到秋初开学的时候,他还会再次回到这里的,而且今后每年至少要来一次。

后来一个炎热的早晨,他突然在冲动中毅然离开了学校。汽车载着他一路咆哮着冲上弯曲的街道,朝埃克西特的方向驶去。透过6月的绿荫,仿佛从梦的深处,他听见悠远、圆润、浑厚的校园钟声。忽然间,他似乎听见所有离校的学子,包括他自己,正像迷失的孩子咚咚地踩在地上,向课堂跑去。接下来当他侧耳细听时,那悠远的钟声却渐渐消失了,幻想中孩子们的脚步声也逐渐淹没了。一会儿工夫,车子就急速地驶过了弗吉尔·韦尔登教授家的住宅,经过的时候,他看见老先生正坐在那棵大树下。

尤金在敞篷车里直起身子,挥动着长长的手臂向他道别。

“再见了!”他大声喊,“再见了!”

老先生站起身,平静地向他道别,举止缓慢、镇静,表现出无限的温情。

然后,尽管尤金站在那里回望着大街,车子仍然没有减速,一路急驰直奔山头,接下来又急速地朝炎热干燥的乡村开去。当这个失落的世界渐渐从他的视野中消逝的时候,尤金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痛苦和难过,失声痛哭起来,因为他知道,身后那扇精灵般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他永远都回不去了。

他放眼眺望着雄伟、壮美的群山,看见绿浪翻卷、果实累累,其上点缀着辽远、斑驳的云影。可是他心里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猎人的号角依然回荡在遥远的森林里,他渴望得到解脱。辽阔、广袤的大地正在他的眼前展开无限的诱惑。

结束了,一切全都结束了。漫长的旅程正在开始,带着他去寻找新的世界。

甘特死了。甘特还活着,过着一种虽生犹死的日子。他住在伊丽莎旅馆后边的大屋子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在半死半活、动辄发怒的记忆里迷失、碎裂。他靠一条腐朽的细线维系着自己的生命,他就是一具偶尔闪现出生命光彩的尸体。如影随形、突然而至的死神已经威胁他们好多年了,但是现在它早已失去了威胁,好像永远都不再光顾他了。但是死神却出人意料地降临在本恩的身上。一年半以前,就在本恩死去的时候,尤金曾经预言过的那些东西,现在已经变成了事实。他们一家人已经习惯了混乱的生活模式,从那一刻起原来那种古怪的家庭模式早已破碎。维系家庭团结的那一点约束也随着本恩的死去被毁掉了。他们全部的希望已经被这场噩梦般的遭遇和损失摧毁了。从此以后,一家人都开始愚蠢地相信命运的捉弄,纷纷向野蛮而混沌的生活屈服投降。

但是伊丽莎是个例外。她的年纪已经将近60,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精神焕发。她仍然经营着她的南都旅馆,不过现在只对外出租房间,不管伙食,而且大多数的日常管理工作都交给一位长期住在家里的老用人负责。伊丽莎自己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经营房地产生意上了。

在过去的这一年中,她终于把甘特房产的所有权转到了自己的名下。然后不顾甘特无关痛痒的咕哝和抗议,马上不假思索地卖掉了。伍德森街那一处房产总共卖了7000元——她说,考虑到房子所在的地段,这个价钱已经相当不错了。那座过去藤蔓缠绕、生机无限的庭院,现在已经荒芜贫瘠、破败不堪了,已经变成一所新开神经病人疗养院的附属建筑。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尤金心里明白,这件事比其他任何变故更深刻地表明了这个家庭的最后解体。

伊丽莎把山上的某一块荒地也卖掉了,得了6000元,雷诺兹维里大街上的50英亩地卖了15000元,还有其他几块小地皮。最后她又以25000元的价格,把甘特在市中心广场上的店铺卖给了一个地产财团,这家公司打算在这块地上兴建本市第一座摩天大楼。伊丽莎用这笔钱做本钱,开始她的地产贸易了。买进卖出,坐视行情,交易错综复杂、头绪纷繁。

南都旅馆自身的价值也大大看涨了。多年前她推测在旅馆的背后将会开通一条大街,现在她的这个预测果然应验了:在离她的地界背后不到30英尺的地方就是一块黄金大道,她毫不犹豫地出高价把这段空地买了下来,使自己的旅馆和那条黄金大道接通了。从此以后,如果有人出价10万元想买下她的这块地产时,她都会噘着嘴予以拒绝。

她像发疯了一样完全沉浸其中,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谈论地产生意。她的一半时间都花在和地产经纪人打交道上了。他们都像苍蝇闻见了腥味一样成天围着她转。她每天要跟着那一帮人开着车子外出很多次,去实地察看地产。她的地产投资规模越大、数额越多,她在个人花费方面就越小气。她如果看见家里有一盏电灯没有关,就会气得大喊大叫,说再这样下去她就会吃苦受穷的。她整天不思茶饭,只等饭菜送到她的嘴边才肯吃;她往往端着一杯淡而无味的咖啡、拿着一块干瘪的面包在屋里转来转去。卢克和尤金在家里只能吃一顿既小气又很随便的早餐。他们俩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挤在小小的隔间里享受这顿早餐,因为原来的餐厅早已改成卧室租了出去。

甘特仍然由海伦照顾和护理着。她不停地来回穿梭于伊丽莎和休·巴顿两家之间,心情烦躁不安。她有时候精神抖擞,有时候精疲力竭、大动肝火、歇斯底里,有时候心烦意乱、神情冷漠。她自己一直没有生育,看样子也不会再生育了。正因为这个原因,长期以来她往往会经历一段时间的苦闷情绪。在这种时候,她经常会服用一些获得专利的补药、含有高浓度酒精的药品、自家酿制的酒,或者一些玉米威士忌来麻醉自己。渐渐地,她的那双大眼睛也开始失去了神采,显得很呆滞,一张大嘴也总会歇斯底里地歪着,她常常用手拉扯自己长长的下巴,而且会突然大哭起来。她说起话来也是心慌意乱、烦躁不安、神经错乱、喋喋不休。她会语无伦次地数说本地某个市民、邻居如何如何,或者会谈论一些与疾病、医生、医院、死亡相关的事。

休·巴顿那种故作平和、慢条斯理的样子常会令她狂怒不已。晚上,他会坐在那儿,对妻子的唠叨充耳不闻,只是面色严峻地嚼着他的长雪茄,全神惯注地看他的图表,或者读一本最近出版的《系统》或《美国杂志》。他这种浑然忘我、不闻不问的耐性常常使她气愤得发狂。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当她气愤地抱怨生活时,他却沉默不语,这更会激恼她。她会生气地哭喊着冲到他的面前,把他手里的杂志一巴掌打落在地,然后把他稀疏的头发攥在她的长手指里。

“我说话的时候你要回答!”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嘴里直喘着粗气,“我不会每天晚上都坐在这里陪着你,让你津津有味地看小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失声痛哭,“我还不如嫁给一个哑巴好呢。”

“哎呀,我倒是很想跟你说话,”他绷着脸反驳道,“可是我说什么话你都不高兴。你要我说什么好呢?”

这番话好像是事实,因为她一旦发起脾气来,是很难取悦的。要是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同意她所说的话,她就会又恼又火;要是别人对她的意见提出反对或者保持沉默,也同样会惹她生气。就是说一句与天气相关、最无关痛痒的话,也会使她大发雷霆。

有时候睡到半夜时,她会歇斯底里地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起来,然后恶狠狠地对丈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