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伸展了一下两腿。“他们想要你的命,伙计。”

“我的命?”

“不是你的命是什么?”

“不。哈格尔想要我的命。而我们家……他们想要——”

“我不是指那个。我不是说他们要你死;他们要你这个活跳跳的生命。”

“你把我弄糊涂了。”奶娃说。

“瞧,我们的情况就是如此。所有的人都想要一个黑人的命。所有的人。白种男人想让我们死,要不就老老实实——其实那和死也没什么两样。白种女人也是一样。她们要求我们,这你也知道,‘随和’、有人性,而没有‘种族觉悟’。要我们除去在床上之外,应该俯首帖耳。她们喜欢床上的小小一块原始民族的缠腰布。但是,离开了床笫,她们就要求我们成为一个个单独的人。你对她们说:‘可是你们用私刑处死了我爸爸。’她们回答你:‘是啊,不过你比那些施私刑的人强多了,就忘掉那一切吧。’而黑种女人则需要你整个一个人。她们管这叫作爱情,叫作理解。‘你为什么不理解我?’她们无非是说:除去我之外,对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也别爱。她们说:‘要负责任。’可她们的意思是:别离开我到别处去。你要攀登珠穆朗玛峰,她们就要拴紧你的结绳。你要是告诉她们你要去海底,其实也就是去看一看,她们就会把你的氧气瓶藏起来。或者,你甚至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就算买一把号,跟她说你想吹吹号,哦,她们喜欢这种乐声,但是要等到你在邮局找个八小时的工作之后。即使你这样做了,即使你顽固地、巧妙地做了,你终于攀到了珠穆朗玛峰顶,或是真的吹号吹得不错,真的不错,那也还是不够。你吹号吹得肺都要破了,她们还想听你用最后一丝气力说你怎么爱她们。她们要你全神贯注。你要冒点险,她们就会说你对她们不真心,你不爱她们。她们连你用自己的生命冒点险都不愿意,伙计,只是用你自己的生命,除非你在她们死后再去冒险。你甚至不能死在她们前面。要是一个人连选择如何而死的自由都没有,那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

“没人能选择为什么而死。”

“可是你能,如果你不能,你也能拼命一试。”

“你这话太挖苦了。你要真那么想,你干吗要去玩弄那种数字游戏?总要保持种族比例永远不变?每次我一问到你这样做的目的,你就跟我大谈热爱黑人。现在你却说——”

“这事确实和爱有关。除去爱还能是什么呢?难道我要爱我批判的东西吗?”

“是啊,可是除去肤色,我说不出白种女人和黑种女人从我们身上要得到的有什么不同。你说她们都想要我们的生命,我们活跳跳的生命。可是,如果一个黑种女人被强奸和杀害了,为什么‘七日’要强奸和杀死一个白种女人呢?干吗要为黑种女人分忧呢?”

吉他歪着头,斜睨着奶娃。他的鼻翼微微一张。“因为她是我的。”

“是啊,就是。”奶娃并不想在声音里隐瞒他的不信任心理,“就是说,所有的人都想杀掉我们,只有黑种男人除外,对不?”

“对。”

“那么,为什么我父亲,一个长得挺黑的黑人,在我出生之前就要杀死我呢?”

“也许他以为你是小女孩;我不过是这么猜。可我不必对你说,你父亲是个非常怪的黑人。他要摘我们种的桃子,而我们却对此无能为力。他的思想、行为像一个白人。事实上,我很高兴你揭了他的老底。也许你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父亲辛辛苦苦地积攒起来的一切都让臭白人抢去之后,在他亲眼看见父亲让他们一枪打死之后,他怎么能一直卑躬屈膝地过日子?他怎么能如此爱他们?还有派拉特,她更差劲。她也亲眼看见了那一切,可是她却,第一,为了某种发疯的惩罚自己的目的,回去把一个臭白人的尸骨弄回来;第二,却把那家伙的金子留在原地。你说,这不是甘当奴隶又是什么?她穿上‘杰米玛’牌鞋子因为她觉得挺合适。”

“听着,吉他。首先,我父亲不在乎一个白种男人是活着还是吞了碱汁。他只想把他们的东西弄到手。而派拉特是有点发疯,不过,她只想把咱们俩从警察局放出来。要不是她机灵,咱们这两头蠢驴现在还在那铁门后边凉快哪。”

“那也只有我一条蠢驴命该如此。你是不会的。她想弄出去的是你,不是我。”

“别这么说,那有点不公平了。”

“不。我早已把公平也给放弃了。”

“可是对派拉特呢?何必呢?她对我们俩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可还是把咱们保出来了。为了咱们俩,她弯腰低头,装模作样。你看到她的面孔了。你长这么大,看过像她那样的面部表情吗?”

“有一次,就有过一次。”吉他说。他又想起了当那个白人递给他母亲四张十元美金时她那一副笑脸。眼中流露出来的不只是感激之情。还有别的。不是爱,而是一种爱的愿望。她丈夫让电锯劈成了两半,就这样被胡乱塞进了棺材。吉他听工人说,两半尸体根本就没有拼接在一起,而是把切口朝下,带皮的一面朝上,并排放在棺材里。两半尸体面对面,一边一只眼,互相看着。一只鼻孔可以吸进另一只鼻孔呼出的气。右颊对着左颊。右臂肘放在左臂肘之上。吉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他担心到了末日审判那一天,父亲被唤醒之时,睁开眼见到的第一样东西,不会是上帝庄严神圣的头部,甚至也不是那彩虹,而是他自己的另一只眼。

即使如此,他母亲还要对那人满脸堆笑,表示出爱的愿望,而那人恰恰对他父亲给永远一切两开负有责任。让他厌恶的,不是工头老婆的装神弄鬼,那是后来的事了,而是当时的事实:锯厂老板只字不提人身保险,只给了他母亲四十块钱,“帮你和孩子们渡过难关”。她高高兴兴地接过了钱,在葬礼当天给每个孩子买了一根大大的薄荷棒糖。吉他的两个妹妹和怀抱中的小弟弟舔着那骨白与血红两色的棒糖,可吉他做不到。他手里拿着棒糖,由它化了。他就这样整整一天拿着棒糖,不管是在墓地上,在葬礼晚餐时,还是在那个不眠之夜。别人以为他是小气鬼,拿他开玩笑。可是他既吃不下去也不想扔掉,最后,在屋子外面的厕所里,他让棒糖掉进了土粪坑。

“有一次,”他说,“就有过一次。”那阵恶心重又掠过心头。“危险就在这里,”他说,“挺大的危险。不要上那些肯尼迪的当。我来告诉你实情:我希望你爹说得对,东西还在山洞里。我真心希望你不要三心二意,一定要把它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