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的故事让我的记忆愈发地丰满起来。它们一起涌进我的脑海——不是挤作一团乱麻而是形成一条直线。每个记忆都串联着下一个记忆,铺就了约尼在恩德培的英勇献身之路。

“赎罪日战争”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在侦察营服役时期的战友也很难找到战争发生的确切地点。我们从拉法赫开车往北一点,到了瓦斯特交通大枢纽。道路连绵起伏,我们每进入一个较低路段的时候,低矮的石头墙围成的草地就消失在我们四周。在一个上坡路段还没有到达顶点的时候,朋友说:“就是这里了。”我们停下车,然后走了下去。

“叙利亚的突击队员就分布在这里,在道路的左边,”他解释说。“运送这些队员的直升机已经往东飞走了。”约尼的部队曾经被派遣到位于拉法赫的戈兰高地,防守那里的主要军事基地。而有一次,他的一个小分队发现有直升机在着陆。约尼一接到报告,就命令队员钻进半履带车——不能让叙利亚的士兵有时间集结。没过几分钟,差不多40人的队伍就在半履带车里各就各位出发了。在朝着敌方突击队员着陆的大致方位挺进的时候,约尼的部队遇见了一支戈兰尼步兵旅。他们刚刚与叙利亚人交战过并且有人员伤亡。约尼对叙利亚人的精确位置不是十分了解,然后就只前进了一点。在我们刚才停车的地方,约尼命令半履带车停下来,接着士兵跳下车。

我想起了几年前听过的一段故事。当时一位参战的侦察营年轻军官希埃·艾维特给我这样描述:“突然,他们开动非常猛的火力,而我们还站在半履带车旁边的空地上。幸运的是,我们卧倒后炮弹和子弹才从头顶呼啸而过。但是,一位军官被击中,后来因伤过重而牺牲。”23

站在这条路上,我告诉自己,这里就是我那位吉迪恩·阿维多夫队友被击中的地方。当时,作为班长的他正要开始在该地区搜索叙利亚士兵。我的朋友说:“我们把他拖到路边的一个小壕沟,靠右边的位置放下,然后开始处理他的伤口。你必须明白,一些叙利亚人已经从稍近些的墙后面开火了。”我朝自己的左手边看去,发现不远处有很长一段石头墙,和路刚好平行。“而叙利亚人就在墙外的地面上埋伏着。”

在第一阵枪响之后,希埃加入到向石头墙冲锋的队伍中。他是这样描述的:“叙利亚人可以在任何地方随心所欲地攻击我们——他们有掩体,而我们在毫无防护的空地上……这真是非常糟糕。我能看见被击中的那位军官就在离我不远处。第一阵密集的火力过后,就没有太多的枪响了。接着就是一种令人心悬的感觉,这时需要有人来做一些改变。我记得,自己开始有一种恐惧,真正的恐惧。然后,我看见了一个让自己终生铭记的场景。突然,我看见约尼非常镇定地爬起来,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用手向我们示意,赶快爬起来跟上他——我们所有人都胡乱找了一个掩体——然后他开始冲锋,就像在参加一个演习一样。站得笔直的约尼朝左右两边发号施令,并且一边冲锋一边射击,带着往日行动中的镇定向大家高呼。我记得,作为他属下的一名士兵,当时我就想:该死,如果他那么做,我也不能服输啊。我爬起来开始投入战斗。”

在散落的石头和几近损毁的墙之间,我们穿过了那片空地。

希埃说:“我设法跟上他。同时,也被这场战斗弄得非常紧张。约尼告诉我要平静下来,然后问我弹药还有多少。我告诉他,我也所剩无几。我们刚才的子弹发射得太多了。他告诉我:‘你要消灭他们,就像我教你的那样,一枪一枪地放。这样精确度会更高。不要扫射。照我说的去做吧。’”

“约尼没有只顾着往前冲,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再小心地推进。我们也按照这种方法前进,并对该地区进行地毯式搜索,最后打败了他们。”巴鲁克·扎克曼在一堵墙后面被射杀,当时他正在约尼身边冲锋。我们准备寻找一个坦克炮台,当年那里据守着大约12名叙利亚士兵。虽然坦克炮台找起来有点难,但等我们最后找到它的时候,它看上去很矮,而且由于长年的腐蚀已经夷为平地了。

我看着这块土地,伫立良久。前面的高处,肯定是穆吉在那里打掩护的地方。正如他所说:“我到了山顶,感觉到地面有一点下沉,原来有士兵在那里开火。我向约尼高喊让他打掩护,我要把那个地方炸掉……我刚刚喊出叙利亚人在那里的时候,约尼就已经带着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们发起猛攻。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掩护他……镌刻在我脑海深处的一幅场景就是,约尼冲在最前面,8名士兵跟着他还击10名叙利亚突击队员,最后将他们全部消灭。这幅场景经常浮现出来:约尼一边射击、一边率领参战士兵向炮台猛冲。”

现在,我们离那条路有好几百英尺。我们转过身,在膝盖一般高的蓟草花里探路前行。在约尼和士兵们再次对那个地区进行地毯式搜索之后,发现了隐藏在后面的叙利亚人,战斗又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我钻进车里,依然很难勾勒出战斗的经过和最后的结局。侦察营死亡2人、受伤1人,而叙利亚的兵力差不多有40人被全部消灭。“如此近距离地被敌人的火力所围困,摆脱僵局的方法就是把分散的兵力组织起来——这要归功于约尼,结果证明这种方法成功了,”希埃说。“约尼的作战方式,我甚至都没有在书上见到过。”穆吉说。

约尼自己在战后的一份简报中总结了这次战斗。他在结尾写道:“这又一次证明了我们的部队,按照最简单的原则来战斗,就会无往不胜……在战场的每一次转移都必须要重视火力的掩护……决定性的时刻会在敌人的情绪转向溃败的时候到来;冲锋的时刻会在敌人被死亡的恐惧所笼罩的时候到来,因为恐惧会彻底摧毁一个人……而在此之前,敌人会继续谋划自己的行动并构成一个颇具威胁的对手。”

约尼从没有告诉我这次战斗的细节,而我也没有过问。只是有一次,听他发表了即席讲话:“可怜的叙利亚人和世界上最优秀的战斗营遭遇,真是倒了大霉。”虽然没有跟他说起过,我想,他们更倒霉的是遇到了约尼。

约尼也没有把战斗的事情告诉过我们的父母。有一次,他跟父亲说:“你不能仅仅通过战斗的胜利就判断这个指挥官是优秀的。如果你愿意牺牲足够多的人,你几乎总能胜利。而一个优秀指挥官的真正评判标准,就是以最少的伤亡取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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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约尼在战场上的同一个画面一再浮现。它描绘了约尼的恩德培之战,也就是约尼在1966年的人生第一场战斗,那时他只有20岁——这场报复性的突击行动是针对在萨姆的恐怖分子,当时的西岸地区还在约旦人的统治之下。“有些人看上去,”他在行动之后写道,“在炮火中已经无法认清现实,并且不知道那个当下自己真正在做什么。然而,也有一些人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专注性、一样的判断力、一样的求实精神,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比我平时感觉的更紧张。”

同样的画面描绘了20世纪70年代早期的一天深夜,那时他驻扎在位于朱迪亚的一座名叫古什·埃齐翁的山里。“我们打算进攻一个藏有恐怖分子的房屋,”博阿兹·巴伦回忆说。他是在约尼领导的突击营里服役的一名士兵。“我们连续4个或者5个晚上赶到那里,但没有得到展开攻击的批准。一天晚上,我们跋涉了12英里的山路才赶到那里……最后的那个晚上,对方驻扎在外面的哨兵突然发现了我们。我们只得躲在战壕里一动不动。约尼意识到,我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然后,他独自一人越过石头墙,站在门口就开始一阵扫射……后来他表示,对我们进攻的方式不太满意,即使这只是我们的第一场战斗。5个恐怖分子只有2个毙命,而剩下的都逃走了……约尼那天晚上一直不说话,显得很孤僻。我们能感觉到他的不高兴,事情没有按照预定的方向发展。我们也不再谈论此事。到底发生了什么,该是一目了然。”

概括起来讲,博阿兹认为,“他不仅是一位指挥官,也是一位导师。一个伟大的导师,我觉得……甚至他教育人的方式也很特别。仅仅跟他进行一次严肃的交谈,这个惩罚就足够了。”

我的思绪按照自身的规律在游移;也许“导师”这个词,让我突然回想起约尼曾经提到过他的一位士兵,那时约尼还是伞兵部队一位年轻的排长。“有一次自卫演习中,我们坐在防空洞里,”这名士兵回忆道。24“我们五个人必须分享彼此的战斗配给,而每次只能有两个人吃饭。我碰巧跟约尼一起吃饭。他非常饿。有那么一会儿,他就坐在一个肉罐头和豌豆罐头的前面只顾着吃,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普通士兵。可是,他也是坐在自己跟前的这位士兵的排长啊,这样狼吞虎咽或者吃得太多好像有点失态吧。我能看见他的身体在摇晃,这种吃相可以完胜一切。他吃的份额超出了一点。我发现他对自己吃多了显得有些尴尬。当然,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将他逮个正着然后给他提个醒。所以我问他:‘其他人怎么办?’他低下头说:‘如果你以后当了指挥官,不要这么做。’三四年之后,我们都成了指挥官。跟他坐在一起,我又提起了往日那件有趣的轶事。‘你还记得?’他问。‘我希望你不要吃队友的东西。’”

伞兵排的士兵是约尼的第一批队友,在当年的训练结束后他们就分别了。后来,他们还见过一两次面。“每次新年我们都会聚在特拉维夫的迪岑哥夫广场,到场的人经常都很多,”约尼的一位士兵说。“我们会找一家餐馆或酒吧,然后一直逗留到深夜。那些聚会的人群里,有约尼一个。他会跟我们推心置腹,把埋藏在心里的所有东西都倾诉出来……我们发现他对大家如此地情深义重,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恋之情。”

“那一刻,所有人都潸然泪下,大家愈发地激动,开始有点聊发少年狂。我们每年总是讲起同样的故事,重复同样的记忆……你能感觉,约尼是多么尽兴,也许这是因为他对大家有着更多的牵挂。到了后来,即使他升职了,他和属下的战友们的联系也并没有淡薄。我认为,他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如果他不是特别熟悉一个人,如果他不是跟一个人关系特别亲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主动和这个人搭讪。但跟我们在一起,却恰好相反。他对世界上的事情无所不谈,甚至包括他自己。”

“最后一次聚会上,一位战友没有出席。约尼就不理解了。一个人怎么可以错过这样的聚会呢?他有什么理由不来?他不知道……他几乎就要去把这个人抓回来。我们跟他说:‘算了吧,他的亲人过世了。’约尼就是不相信。”

“每次聚会结束的时候,你会发现他都不忍离开,他不愿意回到原来的地方。他觉得跟战友们待在一起太开心了……他跟我们一起喝酒,一起胡闹。而经常在离开之前的半小时或者一小时,他会待在一边打会儿盹。然后,他起身来到大家跟前说,‘兄弟们,保重’,接着就消失了。”

“最后一次,他的确手舞足蹈疯玩了一整晚,完全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我们有一加仑酒壶装的威士忌,在酒喝光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他是唯一可以倒酒的人。除了他,没有人可以。最后,酒壶喝了个底朝天。临近早晨的时候,他必须要回去了。然后我们发现:他甚至没有和任何人握手道别,只是在远处挥着手说‘再见了’。他走了,带着无限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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