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了他25块钱——买一张去诺福克的火车票绰绰有余,而且还能落下几块钱。

“记住我的话吧,”甘特说,“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回来的。你这趟肯定是白跑。”

他最终还是去了。

整整一个通宵,火车载着他横穿弗吉尼亚州,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他在卧铺上用肘支起身子,凝神眺望着窗外的浪漫村庄。一片片树林点缀在大地上,并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银光,就像梦里的童话世界。

清晨时分,他抵达了首府里奇蒙。他需要在这里转车,因此还要等一段时间。他走出车站,沿大街走上山坡,朝政府大楼走去。那座古老漂亮的建筑物沐浴在晨光中,显得分外洁净。他在布朗德大街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早点,馆子里早已坐满了准备上班的人们。经过一夜孤单、漫长的旅行,他在此处和本地人有了短暂的邂逅,这使他感到很兴奋。在这个城市的清晨,回响着各种声音。在听了一整夜轰隆隆的车轮声之后,外地人说出的声音听起来多么神奇、虚幻。这个城市只存在于他的意识里。他很想知道在他到达这里之前的样子,以及他离开以后的样子。他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眼睛里仍然保留昨夜月光盈盈、铺满大地的景象。眼前的人们就像全部关在动物园里,他凝视着他们,寻觅小城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细微特征,以及他们的肢体和脸孔上体现出来的独特痕迹。他的胸中涌起一种远渡重洋去旅行的渴望——永远都像今天清晨这样,走进陌生的城市里,大踏步走在陌生人中间,和他们并肩而坐却无人觉察,就像一个流亡的天神,脑海里贮藏着世界的伟大幻景。

服务员打着哈欠,哗啦哗啦地翻弄着一份当天的晨报。尤金觉得这很奇怪。

街车咔嗒咔嗒地从他的身边驶了过去,开始了它又一天的奔忙。店铺的老板放下店门前的凉篷;他离开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坐在车上向海边行进了。大西洋和劳拉正横卧在80英里之外的地方。此刻,她一定还在睡梦中,浑然不知火车的车轮正载着他来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像海水一样湛蓝的天空,看着上面飘浮着朵朵白云。大地上森林遍布,到处都是湿漉漉、亮晶晶、难以言说的景象。

火车开进了“新港讯”的一个船坞。气势汹汹的火车头可以跟任何船只相媲美,它停在铁道的尽头,不知疲倦地喘息着。在海水的拍击声中,它慢慢地停了下来,就像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一艘小渡轮停靠在码头边,没过几分钟,他便离开了闷热熏人的船坞,在碧绿的海面上航行了。一阵风儿轻轻拂过水面,把小船上的索具吹得咔嗒作响,好像唱歌一样,他的心底奏起荣誉的曲子。他迈着大步在狭小的甲板上走来走去,无视别人的注视。他在人群中猛冲猛撞,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疯狂的声音。沿途的海面上停泊着瘦长的驱逐舰,货船和运兵船都伪装得形形色色,船尾那只半浸在水中的红色螺旋桨慵懒地转动着,浪花像美酒一样闪耀着单调的光辉,使他充满了豪情。他迎着海风,高声地呼喊着,他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在那些小船的甲板上,来来回回跑动着一些白色的身影。在一艘法国军舰凸起的船尾下方,有几个青年人正在水里游泳。他们全都来自法国,尤金心想,他们居然大老远来到这里,也真有些奇怪。

哦,人生的奇迹、魔力和失落!他的人生就像孤独的海洋里破碎的大浪,他满怀渴望地勇往向前,没有任何障碍——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到的只是一场虚空。他就像一团迷雾一冲就会散开,就会迷失方向。但是他相信,这种支配着他、使他迷醉的狂喜,总有一天会与夺目的辉光相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他自己就是太阳神之子法厄同;他相信自己生命的脉搏会以最大的幅度跳动起来,直至攀上永恒的高峰。

在蓝天底下,弗吉尼亚的土地被炙烤得滚烫,但是在他们的航道上,船只在战争和荣誉的微风中轻轻地摇荡着。

尤金在火炉般的诺福克待了四天,最后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他眼看着自己的钱越来越少,却不担心什么,反倒觉得既兴奋又激动。他开始品味自己的孤独和未知的人生带给他的强烈快感。他感觉到了世界悸动的触角,面对上万种荣耀的威胁,生活就像一架看不见的发电机,不停地呜呜欢唱着。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敢做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担当任何角色。世上最遥远、最了不起的人和事,都近在咫尺,举首可见,伸手可及。眼前几乎没有深水可涉,没有高峰可攀。他虽然是个身份卑微、饥饿孤独的穷小子,但他却能在转瞬之间变得威力无比、誉满天下、受人爱慕。停在码头上的运兵船可能会在星期三将他带向战场、带向爱神、带向荣耀的殿堂。

他穿过黑暗,徜徉在潮音拍岸的海边,聆听着海潮拍打码头缆桩的声响,呼吸着鳕鱼的浓香,看着巨大的运输船在炫目的灯光里缓缓浸入水中。夜空中回响着大型起重机隆隆的声音、绞车突然松弛的嘎嘎声、监工们的喊叫声,以及装卸卡车在码头上来回奔忙的轰隆声。

有史以来,他的伟大的祖国第一次整装待发,重拳出击。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厮杀的气氛,充满了骚乱、破坏的冲动,好像一触即发。

在这个城里,大街小巷充斥着来自各地的流氓、恶棍、无赖和流浪者——有来自芝加哥的黑帮杀手,有得克萨斯州的黑鬼歹徒,有纽约包瓦黎区的游民,有面色苍白、手心绵软的犹太店主,有从中西部来的瑞典人,有从新英格兰来的爱尔兰人,有田纳西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来的山地人,还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娼妓。对这些人而言,战争是一只肥硕的大鹅,不停地给他们下着金蛋。至于今后怎样,并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过问。大家只知道有个胜利的“现在”。超越现在的生活都是遥不可及的。人们只知道疯狂地攫取,疯狂地挥霍。

从佐治亚乡下来的年轻人,傍晚时分结束了他们在码头、军营和船坞里的工作,穿得焕然一新,出来炫耀一番。夜幕下,他们站在街头,脸和手被白天的阳光晒得黝黑。他们的脚上蹬着18元一双的黄牛皮鞋,穿着80元一套的西装和8元一件的红蓝条纹丝质衬衫。这些人是,或者自称是木匠、泥水匠、工头;他们自称每天能挣10元、12元、14元甚至18元的工钱。

他们不停地更换工作,今天在这个军营,明天在那个基地,做一个月的工,挥霍一个星期,在海滩或者妓馆里碰到女人就随便买笑,享受短暂的欢娱。

那些身体结实,长着猩猩般的臂膀、黑豹般爪子的黑人,每个星期能挣到60块钱,只需要一夜工夫,就会在疯狂的放纵中,把挣来的钱财全部花在黑白混血女人的身上。

在这群人里,也有生活节俭、性格沉静、头脑清醒的年长工人。他们都是真正的木匠、泥水匠、机械师——有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精明的苏格兰人、爱尔兰人,有来自弗吉尼亚沿岸的渔民,有来自中西部、做事谨慎的庄稼汉。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挣钱、攒钱、发战争财。

在这些熙来攘往的打工者中,到处都能见到象征了英勇、流血的服饰;街上成群的水兵,有的穿着蓝色的水兵制服。他们宽大的衣服随风飘动。有的穿着白色的衣服,看起来一尘不染——他们个个干净整洁,皮肤粗糙。海军陆战队员则神情傲慢,两人一排挺着腰,迈着大步。他们的袖口上佩戴着军阶标志,裤管上镶着直边,看上去英姿飒爽;人群中有头发灰白、神情严肃的指挥官,有忠于职守的海军士官,还有刚从军校毕业的、文雅的海军少尉。他们的身旁往往站着一位花枝招展的金发女郎。跟他们一起并驾齐驱的还有那些头戴红纽扣软帽的法国水手,也有经历丰富、狂妄自大的英国水兵。

尤金走在人群中,好久没有修剪的头发垂在额前,盖在眼睛上面,一绺绺头发从绿色呢帽的破裂处钻了出来,在脏兮兮的脖颈上卷成了厚厚的一块。尤金神情专注地看着,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吞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