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的童话给我大约是这么个影响:坏蛋净吃好的。要吃好的,只有当坏蛋。充分理解有些人铁了心当坏蛋的苦衷。

《鲁滨孙漂流记》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人太倒霉了。给我一万两黄金,我也不坐船海上漂去。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全班同学讲故事。这些日子下午老师总是去开会,又不许我们放学,作业做完了,我就被公推到讲台前讲我新读过的故事书,也是群众自娱自乐的一种。

我正讲到鲁滨孙走进一个山洞,听到里面传来巨大的喘息声,头发吓得“一下都竖起来了”。我把头发弄乱,借坐在前排的杨重的军帽虚顶的头上,对大家说:就这样儿。

朱老师走进来,打断了我的叙述,叫大家马上集合,到警卫师礼堂听传达重要文件。

我记得自己还问朱老师:还回来吗?

朱老师说不回来了,叫我们都带上书包。

很多同学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隔着座位问我:谁呀?谁在里边?

当时我是知道答案的,但到今天也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谁在山洞里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强,走出教室脸上就出汗了。操场上乱哄哄的都是小孩的说话声。体育老师嘴里叼着哨子一阵紧似一阵地吹。

一面面队旗迎风飘扬,在辽阔的蓝天下像是自动行走有生命的东西。一眼看到连绵的山坡栽满松树像是大地之嘴长出的连毛胡须。有潮湿微腥的气息随风吹来,那是山坡后八一湖水的味道,光闻闻心中也会生出一小片清凉。

校墙外的小路暴土扬烟,一行行人头挤得满满的,都是后脑勺。下雨天汽车轱辘碾出的辙印干成一道道硬沟,一脚一片疙瘩包,心里膈应。两边是墙和墙窄窄的影子,一些垂着毛茸茸穗子的青草长在墙脚阴影里。一个女生的鞋被踩掉了,一溜孩子挤成手风琴,发出一连串不谐之音。

警卫师和我们小学一墙之隔,走到那里并不太远。冬天的时候,我们经常到这个院的礼堂过队日听报告看电影,心理上把那儿当做我们学校的专用礼堂。

那是一片无人地带,只有礼堂一座建筑像座城堡孤零零立在很多路交汇处的空地上。很多杨树柳树远远围成圈高高大大地站着,很多知了在叫。礼堂前小广场的方砖地在烈日下泛着白晃晃的光,踩上去就感到眼晕脚板发烫。这个师一向这么安静,不知道部队都藏在哪里,总觉得应该看到很多兵在练武才是。杨重一进他们院就神气,指着远处一座露出窗户的楼说那是他家。你们家有枪吗同学问。光有手枪他说。能到你家看看吗同学恳求。我妈不让他干脆拒绝。

一团团吊扇在阴郁的高空旋转,那一片穹顶都模糊了,看不清图案和灯罩的形状。一个圆突然有了轮廓,叶片忽隐忽现,清晰了,沉重了,分成三枝,稳当地停住了。很多小手从座位伸出,指着半空,说:停了。

舞台上很明亮,人脸像涂了油彩浓眉大眼。讲台上镌刻的那个八一军徽颜色古旧,校长坐在后面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瓜,像个侏儒。他的声音很撞耳,从前后左右分裂着传来,好像他有三头六臂。每一个字都清楚,但合在一起听不懂。胡老师很鲜艳地拎着暖瓶从侧幕条出来,前去给他倒水,像京戏中脚步轻盈的小花旦。

坐在一头的朱老师在批改作业,架着腿在搁在膝上的一摞作业本上飞快打着红钩。

我们这一排同学都睡着了,整齐地低着头,像是集体默哀。我也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东张西望,后槽牙和嗓子眼都给人家看到了。

坐在前面的陈南燕打着哈欠回头看,皱眉挤眼十分难看。

我大概是睡着了,因为我出了礼堂门,站在太阳地手搭凉棚四下张望。我来到八一湖边,下水游泳,居然不学也会,像爬在一个大气囊上动手动脚。陈南燕也在水里,站着不敢游,我对她说:你瞧我你瞧我。心里觉得自己聪明,什么都不学就会。只是不凉快,后背还是晒得滚烫。这样就失去游泳的意义了。

我一下醒了,满嘴哈喇子,只觉满屋人都在嚷嚷,声浪刚歇,也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胡老师一脸幸福地站在台中央,歌唱家似的挽着手端在胸前。镇静了一下,觉得肋骨疼,狰狞着嘴脸问身边的陈北燕:你捅我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