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的第二个雇主是个年轻的妈妈,没有公婆在中间掺和,当丈夫的也温良忠厚,沈琳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个年轻产妇一滴奶也没有,她又一次遇到了魔鬼式考验。

没奶的产妇非常焦虑,只要婴儿醒着,她就让婴儿吸她的乳房。婴儿累得半死,一口奶也吸不出来,哇哇大哭,当妈的跟着哭。当爸的把孩子抱走,产妇要沈琳帮她开奶。沈琳用按摩油,足足替她按摩了两天,又变着花样给她做下奶的食物。按摩的被按的都累到快撞墙,但那双饱满的乳房依然冥顽不灵,婴儿饥火中烧的哭声没有唤醒它一丁点儿良心。

两天下来,产妇的乳房被按摩得发红肿痛,她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含泪说算了,喝奶粉吧。沈琳如释重负,事实上她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了,整个后背如压着一块大石板那样僵硬疼痛,腰一阵阵地钝痛,连带着左腿麻麻地隐痛。

午休时沈琳脱下鞋,发现脚面已经肿了,脚趾头动弹不得。她自怜自艾去够脚趾头,想好好按摩一下,却发现腰弯不下去,稍一动就有一阵放射性的刺痛扩向臀部和左腿大腿根部。她长叹了口气,放弃安慰无辜的脚,在保姆间的小床上躺下。她能午休多久,全看婴儿和产妇何时醒,必须抓紧点滴时间休息。

沈琳的午觉睡得不踏实。她当月嫂后,那卓越非常不高兴,每晚都跟她视频,带着哭腔说想她,你就不能找个上班的工作吗?我们才是你的小孩呀,为什么你要去带别人的小孩······这样的话总被婆婆打断,跟着呵斥。每次挂断电话,沈琳都非常难过,偶尔也动过是不是换一份可以准点上下班工作的念头。可思考了千万遍,人生每一条路都向她封死了,这念头又化为长长的叹息。

还有弟弟。弟弟在终南山已经待了快一年了,待几个月她能理解为放空头脑,修身养性,再待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难道真的要一直流浪下去?父母已经由先前的静观,再度变为焦虑了。再不回来,恐怕父母就要找到终南山去了······

沈琳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她一个激灵,迅速坐起身来,刚要下地,突然感觉腰疼得坐不住。她强忍着伸下一条腿,脚却使不上劲儿,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这家男主人赶紧走过来,把她扶起来,沈琳却连坐在床上也做不到,只能躺着。

救护车把沈琳送到了医院,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要卧床一周。沈琳第二份月嫂的单子,黄了。

沈琳被担架抬进门,开始在家休养,这可把一双儿女乐坏了。那卓越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到卧室,抱着沈琳的脸使劲地亲,嘟囔着妈妈我爱你,妈妈你好好在家待着吧。那子轩也在床上爬来爬去,嘴里嚷着爱妈妈,爱妈妈。婆婆怕他踩到沈琳,把他抱下床。姐弟搂在一起,又笑又跳。沈琳也笑了,笑着笑着就落泪了。婆婆知道她心里难过,把孩子们带走,关上卧室门,沈琳在床上呜呜地哭。

这腰就是养好了,她也不能再从事月嫂的工作了。她不能长时间站立,不能一个姿势僵着很久,不能熬夜。总之,她需要正常作息,像个人一样的。她愿意吃苦,愿意拼命,哪怕当个蓝领她也在所不辞,但身体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挣的钱,刚刚好把月嫂的培训费回了本。这一趟,她徒劳无功。沈琳号啕大哭,哭为什么从来没有善待过自己的身体。在家当主妇时,她练过瑜伽、跳舞、长跑。专业的运动衣有好几套,跑鞋一双上千,但全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些东西都在凹了造型、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之后,被她扔到角落里。她的借口是家务事太多,每天起床喝完咖啡开始搞卫生,然后去超市采买。回家睡个午觉,醒来就三点多了,喝个下午茶醒醒神。歪在沙发上刷手机时,有时一闪念,也觉得该去跑跑步,精神动了一半,身体却迟迟起不来。要不看完抖音这段搞笑视频吧,要不晚上去吧。看完一个又一个视频,拿着手机的胳膊酸麻得都抬不起来,索性躺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一睁眼六点了,该做晚饭了。

晚上?晚上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做饭,收拾厨房,弄弄孩子,已经九十点钟了,哪有时间锻炼?难道不该洗洗澡,看两集韩剧吗?上新的韩剧那么多。她还爱喝酒!这样的生活,很充实,哪里有错?

老那这两天在忙那个晚会,每天很晚才进门。他忙碌起来,沈琳心里稍感安慰。躺下时,老那也会温言开导沈琳,一家人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沈琳心里凄凉,一家人现在只剩拿三千块钱退休金的婆婆有稳定收入,丈夫的这个创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看他这样奔波,在虚空中四处抓取,就像魔术师无中生有一般,也许能抓取到一些糊口的钱吧?

到了还房贷的时间,短信发来了扣款通知。沈琳的腰慢慢好了,可以不用人喂饭擦脸,自己能一点一点挪到洗手间刷牙了。她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天,老那和李晓悦终于把那个晚会做完了,活动很顺利。领导眉开眼笑地离场,陆总和老那如释重负,却又互视苦笑。领导当然是开心了,一分钱没花,连合同都没走,两家公司就傻不拉几地垫了几十万,屁颠屁颠,加班加点把活儿漂亮地完成了。陆总的亲戚要他们别着急,国企流程慢是慢,早晚走下来。合同流程已走到部门经理,马上就到副总那个环节了。不过副总回家探亲,下周回来。老那和陆总顶着黑眼圈赔笑着,不着急不着急。晚上,老那回家,沈琳把电脑推给他看,那上面是她找了一天的租房资料,全是燕郊的。房型都是两居室,也有Loft,价格普遍在两千左右。

老那不明白她要干嘛。

沈琳道:“咱家的房我在链家上看了,能租一万一左右。我们到燕郊租一个两千块钱的两居室,这样差价就可以还房贷,压力小一点。”

老那的眼眶微微外扩,被这样的提议震惊了。为什么是燕郊?沈琳说沈志国、沈志成昨天来看她,顺便说两人已经全款在燕郊各买了一套一百平的二手房,准备给孩子们将来在北京发展用。两人的儿子今年都十八岁,打算在县职高混完学历就来北京跟着父亲干装修。沈琳恭喜他们,又愁自己家庭经济紧张,想着是不是能把自住房租出来,去租个便宜的房,用差价补贴生活。沈志国告诉她,燕郊房租便宜,他们之前一直在那里租房,熟门熟路,如果她想置换到那里住,他们可以帮忙。

老那眼睛看着被子上丝线绣出来的莲花,百感交集。他奋斗了半生才住在东边这繁华的地带,住上这一百平的三居室。这蓬松轻盈的被芯儿是灰鹅绒被,柔滑的被面儿是丝绸的,全套下来八千多。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这样的富足。又因太过写意,笃定余生的日子将会永远流金溢彩且会越来越辉煌而潇洒挥霍。他哪曾想四十岁之后的每一天,只能一路下滑,居然要灰溜溜住到燕郊。北京顽固的拒一线之隔的燕郊于门外,就是要树立某种正确的标准,以公然表示,燕郊不过是北京生活的山寨版。加油努力,你迟早能过上正版的生活,就像刚毕业的女孩买A货,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可以把正品收入囊中,而她们也一定会去买正品。它属于沈志成、沈志国这样的蓝领,断不能属于他们这样的中产阶层。

沈琳手指头在手机上的计算器不停摁着。现在两人都没有收入,存款只剩四十万。她身体不好,两个孩子还小,难道真的要靠老那母亲的三千块钱退休金喝粥吗?别以为现在春暖花开,看在她眼里却好比刚刚立冬,未来就好比一九,二九,三九······一天天地冷下去,直到大雪封门,天寒地冻。他们要做好过冬准备,不能开源,就得节流。

沈琳啪啪算着账,嘴里飞快地说着。老那嗫嚅着插嘴,说自己还取了二十万给姓陆的垫款,但又立刻嘟囔道,他会还的。沈琳停下算账的手,绝望一笑。穷人不知道怎么的,总是会摊上倒霉事儿。好像穷是一种气息,会引来各路牛鬼蛇神。自从夫妻双双失业之后,沈琳看待事情一直很悲观。

在她心目中,那二十万已经打水漂了。她莫名想起白寒宁说过的那段话:“四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一种加速下坠的状态,一直一直往下坠。”毁灭吧,累了!她不知道生活还要考验她到什么时候,也许身无分文要带着全家老少上街讨饭的日子不远了。

老那知道她的沉默很不妙,赶紧转移话题:“搬到那里后,闺女上学怎么办?”

沈琳道:“我算过了,如果我们租到沈志成他们那个小区,离卓越学校有三十二公里。早上六点出发走京通快速,七点之前就能把她送到学校。副驾驶座放平,她在车上还能睡一觉。到了地儿,你俩在附近吃个早饭。然后你该干嘛干嘛,一点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