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斯特齐恩教派的毛尔布隆大修道院坐落在本邦西北部,在林木茂盛的丘陵和幽静的小湖泊群之间。那些美丽古老的建筑物散布面积很广,造得坚实,保存完好,倒是些诱人的所在,因为它里里外外都很富丽堂皇,几个世纪来已经和那娴静、苍翠的周围景色高雅和谐地融合成一体了。凡是去修道院参观的人,可以穿过开在一堵高墙上的美丽如画的大门,来到一个开阔的、非常安静的广场。那儿有泉水在奔流,有古老肃穆的树木伫立其上。广场两侧是古老坚固的石屋,广场后面则是主礼拜堂的正面,它有一个晚期罗马建筑风格的前厅,人们称之为“天堂”,雅致优美无与伦比,令人神往。礼拜堂的大屋顶上耸立着一座小钟楼,像针一样尖,幽默风趣。它怎么能承载得住一口钟,令人不解。完好无损的十字架回廊,本身就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中间嵌着一粒宝石,那就是一座精致的喷泉小教堂。这里有异常高雅的十字形拱顶的修士餐厅,再过去是祈祷室、会议室、居士餐厅、院长住宅和两座礼拜堂,这些建筑物大块大块地一个挨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墙壁、凸窗、门洞、小花园、一家磨坊和一些住宅,舒适愉快地围绕在这些古老雄伟的建筑物四周。门外宽阔的广场幽静、空荡,它在睡梦中同栽在它上面的树木所投下的阴影嬉戏。只有在午饭后一小时里,这儿才出现短暂的表面活力。这时会有一群青年人走出修道院,散开在这块广阔的场地上,展开一些活动、喊叫、谈笑,有时也打一场球。而一小时过后,他们便飞快地、无影无踪地消失在墙后。在这广场上,曾经有些人想到,这儿真是一块能够好好享受生活与欢乐的地方,这儿一定能够孕育出一些生动活泼、令人喜悦的东西,成熟、善良的人在这里一定能够进行他们愉快的思考,创造出美好、欢乐的作品。长期以来,人们把这座壮丽的、与世隔绝的、隐藏在丘陵和森林后面的修道院腾给新教神学校的学生们使用,好让那些敏感的年幼心灵时刻受到美和静的熏陶。同时,这些青年人在那里也能不为城市与家庭生活分心,免受世俗生活的有害影响。这样就可以促使这些年轻人在几年当中,把学习希伯来文、希腊文连同所有的副科,严肃认真地看作是他们的生活目标,将年轻心灵的整个渴望放在纯洁的和理想的学习与享受上。此外,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还有寄宿生活、强行自我教育、同学之间休戚相关的感情。负担神学校学生生活与学习费用的基金会以此来培养这些学生成为具有特殊思想的孩子,往后,随时都能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给人精心稳妥地打上了烙印。除了那些总有一天会开小差跑掉的粗野孩子外,每个施瓦本神学校学生将来整个一生当中都能叫人看得出他是从这里培养出来的。进神学校时还有母亲在场的人,毕生回忆起那些日子,都会怀有感恩和乐滋滋的激动心情。汉斯·吉本拉特不属于这种情况,他是漠然度过这一切的,可是他还是观察到了许多别人的母亲,得到了一种特别的印象。

在那些装有壁橱的大走廊里,即所谓的大寝室里,到处是箱子和篮子,由父母陪同前来的孩子们,正在忙着打开箱子,收拾他们的衣物。每人指定得到一个编了号的柜子、工作室里一个编了号的书架。孩子们和父母们跪在地上打开行李。舍监犹如爵爷似的,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有时也出些良好的主意。箱子里取出来的服装摊摊开,衬衣折折好,书籍堆起来,靴子和拖鞋排成一行行的。在主要用品方面,所有人的配备都是相同的,因为入学规定上写明至少要随身带多少件内衣,别的必需品主要该带些什么等等。一只只刻有名字的白铁脸盆取了出来,放到了盥洗室,海绵、肥皂盒、梳子和牙刷放在旁边。此外,每人还带了一盏灯,一把煤油壶和一套餐具。

孩子们全都十分忙碌、紧张。父亲们面带笑容试图帮忙,常常掏出怀表来看时间,觉得颇为无聊,企图撒手不管。整个活动的中心却是母亲们。她们把一件件服装和内衣捡出来,抹去皱纹,理好带子,仔细地试了又试,把它们尽可能整整齐齐、服服帖帖地分别放进柜子里去。同时还说些叮咛、劝告和温存的话。

“这些新衬衫你要特别爱惜,这是花三个半马克买的。”

“脏衣服每个月交火车托运回来——如果急用就邮寄。这顶黑礼帽只是给你星期天戴的。”

一个胖胖的、脾气很好的妇女坐在一只高箱子上,教她的儿子缝钮扣。

“如果你想家,”在另一处有个声音在说,“尽管写信给我,好在离圣诞节也不是那么了不得的远了。”

一位漂亮的、还相当年轻的妇女扫视了一下她那宝贝儿子的已经装满的柜子,用抚爱的手摸了一下那一叠叠衬衣、上装和裤子。做完这些动作后,她开始抚摸她的孩子——一个宽肩膀、圆脸的少年。他觉得难为情,窘迫地笑着推开她,还把双手插进裤袋,以显示自己并不多情善感。母亲显得比他更为依依不舍。

另一些孩子的情形却又相反。他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忙碌的母亲,像是最好能和母亲一起回家。然而在所有孩子的头脑里都有对别离感到的恐惧和有所增长的温情脉脉、恋恋不舍的感情,在同生怕别人看见的羞愧心理和最初出现的执拗的男性自尊心进行剧烈斗争。有一些孩子恨不得号啕大哭,却强作镇静,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母亲们对此付之一笑。

除了必需品之外,几乎人人都从箱子里取出一些奢侈品,一小袋苹果啦,一根熏肠啦,一小篮糕点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许多人还带了溜冰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看上去很滑头的孩子带了整整一只火腿,他也一点不想把它隐藏起来。

哪些学生是直接从家里来的,哪些在学院、寄宿学校呆过,那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但就是在后者身上也可以看到激动和紧张的情绪。

吉本拉特先生帮着儿子打开行李,在这方面显得十分干练。他比其余大多数人结束得都早,便和汉斯在大寝室里无聊而茫然地随便站了一会儿。因为他到处看到父亲们在告诫和教导,母亲们在安慰和劝说,孩子们在腼腆地聆听,他认为也有必要送给他的汉斯几句金玉良言,让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永记不忘。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悄悄走到不声不响的孩子身旁,然后突然说了起来,展示了一小束名人的格言集锦。汉斯敬佩地、默默地谛听着,直到看见有个站在旁边的牧师在对这番父训揶揄地微笑时为止,这时他害臊了,把这位训话人拉到一旁去。

“唔,你会给家庭争光的,会听你老师的话的,对吗?”

“那当然。”汉斯说道。

父亲不响了,放心地吸了一口气。他开始觉得厌倦。汉斯也惘然若失,一会儿带着压抑的好奇心透过窗子朝下面幽静的十字架回廊望去,它那古色古香隐士式的端庄肃穆与这儿上面喧闹的青春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一会儿又腼腆地观察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同学,其中还一个也不认识。那个一同在斯图加特应试的朋友,尽管他那哥平根拉丁文棒得很,好像并没有考取,至少汉斯没有见他来。他没去多想,而是在打量自己未来的同学们。虽然所有孩子们的装备品种和数量都是相同的,但很容易区分出谁是城里人,谁是农家子弟,谁富裕谁贫困。有钱人家的儿子自然很少进神学校的,一方面是出于父母的高傲或是远见,另一方面也出于孩子的禀赋;然而不管怎样还是有一些教授和大官,因为回忆起自己在修道院的年月就把孩子送到毛尔布隆来。因此,可以看出这四十个学生穿的黑色礼服料子和式样有些差异。而更不相同的是这些年轻人的举止、言语和仪表,有瘦削的、笨手笨脚的黑森林人,有蓬松黄发,阔嘴巴的粗壮的山民子弟,有态度潇洒开朗、动作活泼的平原人,有讲究的斯图加特人,他们穿着尖头皮靴,操着一口走了样的,也就是说加以美化了的方言。这些毛头小伙子中将近五分之一的人戴眼镜。有一个人,那是一个瘦弱的几乎很高雅的斯图加特人的娇儿子,戴着一顶漂亮的硬毡帽,举止温文尔雅,却没有料到,那种不寻常的装饰,第一天就引起同学中那些大胆之徒心生恶念,打算以后戏弄他,向他施加暴力。一位细心的旁观者必定可以看出,这一小群从本邦青少年中选拔出来的胆怯孩子的确是挑得很不错的。除了才智中等的——一眼就可看得出他们是注入式教育的产物——之外,其中也不乏脆弱的和倔强的少年,在他们光滑的额头后面可能半睡半醒地保存着一种更为崇高的生活。也许在那些机灵和顽强的施瓦本汉子当中有这么个把人经过这段时间业已挤进上流社会了,已经使他们那些一直是有点枯燥和顽固的思想形成为新的、强大的体系的中心了。因为施瓦本不仅为本地和世界提供了修养高的科学家,而且也足以自豪地具有哲学思辨能力的传统。这传统能力已经多次培育出一些了不起的预言家,也有邪教徒。因此,这个政治上的伟大传统远远落在后面的地区,至少在神学和哲学的思想领域里,始终对世界可靠地施加着影响。此外,自古以来在人民中也还隐藏着对美的形式和梦幻般的诗歌的爱好,因而不时涌现一些并不算差的诗人和作家。

毛尔布隆神学校的陈设和规矩,外表看来,丝毫没有施瓦本的味道。相反,除了从过去修道院时代遗留下来的那些拉丁文名称以外,近来还贴上了一些古典的标签。分配给学生们的房间名称是:古罗马广场、希腊、雅典、斯巴达、卫城,而最后一间,也是最小的一间叫日耳曼。这几乎是暗示,人们有理由要尽可能地使当前的日耳曼现实变为古希腊罗马的幻境。然而这些也仅仅是表面现象而已,实际上用希伯来文名字可能更为恰当。因此也出现了有趣的偶然性:住在雅典室的并不是胸襟开阔、能说会道的人,相反,正好是一些非常没趣的人;在斯巴达室里不是住着勇士和禁欲主义者,而是一小撮贪玩放荡的学生。汉斯和其他九个同学一道被分在希腊室。

当他第一天晚上和九个同学一起踏进那间冷冷清清的寝室,躺上他那张狭窄的学生床铺时,他心里还是有很异样的感觉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大煤油灯,孩子们就在它发红的光线下脱衣,到十点一刻由舍监来把它熄掉。这时孩子们一个挨一个躺着,每两张床铺之间有一只放衣服的小椅子,柱子上拴着那根用来拽着敲打晨钟的绳子。有两三个男孩原是相识的,他们胆怯地轻声交谈了几句,过一会儿就不作声了。其余的都互不相识,一个个心情有点沉重,死一般寂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睡着的人发出深沉的呼吸声,也有人一边睡着一边伸出手臂,弄得亚麻布被子窸窣作响;还醒着的人,都是一动也不动。汉斯很久不能入睡。他听着睡在他旁边的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听到从隔开一张床上传来一种少有的令人害怕的响声;那里有个人躺着,用被子蒙着头在哭,那轻轻的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抽泣声奇怪地触动了汉斯。他自己并没有害思乡病,然而他想到家里自己那间安静的小房间,心里仍不免有些难受。此外,想到那些茫然不知的新事物和那许多同学,也感到有点不寒而栗。还不到午夜,寝室里就再也没有醒着的人了。那些睡着的孩子一个挨一个地躺在那里,面颊贴在条纹枕头上,脸上的表情有的悲伤、有的倔强、有的快活、有的胆怯,都同样陷入甜美、深沉的休憩与忘却之中去了。古老的尖屋顶、钟楼、凸窗、尖塔、墙垛和尖拱形长廊的上方升起半个苍白的月亮。月光映照着壁架和门槛,泻在哥特式的窗户和罗马式的门洞上,淡黄色光线在回廊喷泉的高雅的大圆盘里颤动。淡黄色月光穿过三扇窗户射进希腊室的卧室,形成几条光带、几个光斑,它们和梦境一起,给酣睡中的孩子做伴,就像从前对待修士们一样和睦。

第二天,在礼拜堂里举行隆重的开学典礼。教师们穿着礼服站在那儿,校长致词,学生们沉思地蜷缩在椅子上,不时回过头去向远远坐在后面的父母瞟上一眼。母亲们若有所思,笑眯眯地望着她们的孩子。父亲们直挺挺地坐着,恭听校长致词,神态严肃坚决。他们心中充满了自豪、崇高的感情和美好的希望,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今天是为了金钱的利益在出卖自己的儿子。典礼的最后一项是一个接一个的学生被点名叫到前面去,同校长握手,以此表示被学校接受,并承担了义务。从此,只要他好自为之,直到他生命结束,都可以由国家来照顾供养。至于获得这种待遇并非完全不花代价,这一点,谁也没有去想,正如父亲们一样。

对他们来说,同父母告别的时刻要严重得多,动人得多。家长中有一部分人步行,有一部分人乘邮车,也有一部分人搭乘在匆忙中所能找到的各种各样交通工具,他们在留下来的孩子眼前消失。手帕还久久地在九月的和风里飘拂,上路的人们终于隐没在树林中了。孩子们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修道院里面。

“好了,现在家长们都走了。”舍监说道。

现在大家开始相互见面,相互介绍了,首先是同房间的同学。墨水瓶灌满墨水,灯里灌满油,书籍和练习簿放放好,大家设法熟悉一下新环境。在这同时,大家好奇地相互观望,开始交谈,互相询问家乡地点,以及来这里以前所在的学校,还回顾那次共同感到汗流浃背的邦试。一张张书桌形成了一个个交谈的小组,到处传来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到了晚上,同室同学们之间都已经比海船上旅客在航行结束时还要熟悉得多。

和汉斯住在希腊室的九个同学中,有四个是比较突出的,其余的多少属于中上一类。首先是奥托·哈特纳,他是斯图加特一位教授的儿子,很有禀赋,安详自信,品行端正。他身材魁梧,穿着讲究,由于他做事踏实能干,为全室瞩目。

其次是卡尔·哈墨尔,是高山牧场的一个小小村长的儿子。要了解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他身上充满矛盾,又很少从他那外表上的冷漠中摆脱出来。一旦摆脱出来,他就变得热情、爽快、无所顾忌。但这种情况从来不能维持多久,他就又自行收敛了。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个冷静的观察者呢,还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