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油漆桶从它身上拿开,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等着它把它那滑稽的小鼻子从刺中间给弄出来,我也好开心一下。可它并没有这样做,可能它已经明白过来了吧。又等了会儿之后,我有点烦了,我小心翼翼地抓住一根刺,把这只愚蠢的刺猬给拎了起来。你现在疼吗,啊?我突然松开了手,只听“砰”的一声它掉到地上,还打了个滚。太可怜了,这只愚蠢的刺猬,我既同情你,又厌恶你。

已经七点半了,我在这儿已经躲了整整一天了。半夜抓到的这只刺猬,我已经玩了有六个小时了。以前,在这儿,在山下,在我们那儿这种刺猬太多了,一到夜里它们就会爬到院子里,听到沙沙的声音我和妈妈就知道是它们来了,黑暗中点根火柴这些愚蠢的家伙就会吓得不动了!然后你可以拿个桶盖在它们身上,把它们一直关到天亮。它们都走了,只剩下这只。最愚笨的刺猬,我厌恶你。点烟的时候,我想把它们也都给点着了,不只是刺猬,所有的这一切,樱桃园,最后几棵橄榄树,所有的一切。统统再见吧你们,不过我又觉得这么做不值得。我用脚将刺猬拨弄翻,你想干吗就干吗吧,现在,我要叼着可以让我忘却饥饿的烟卷离去了。

收拾收拾东西吧,烟盒里还剩七根烟,两把梳子,火柴,油漆桶被我留在了这只愚蠢的刺猬身旁,法鲁克先生的历史笔记本我给拿上了,就算它没什么用,可手里拿本笔记本总能减轻人们的怀疑吧,当然了,要是他们重视这件事来追我的话。走之前再看一眼,看看这儿吧,巴旦姆和无花果树之间的这块根据地小时候我就常来,每当我在家里待烦了或是烦他们的时候就会来这儿。我最后看了一眼,便离开了这里。

穿过羊肠小道,这回再从远处看一眼我的家和山下的街区吧。好了,爸爸,再见了,等到我胜利凯旋的那天,也许你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那时你就会知道你对我的态度是多么的错误了,我是不会简简单单当个理发师就算了的。再见了,妈妈,也许我会先将你从那个卖彩票的吝啬鬼身边解救出来。接着我又看了看那些充满罪恶的家庭它们那富有而空虚的墙壁和屋顶。倪尔君,在这儿看不到你家,你们早就报警了,是吗,再见了。

我在墓园没作停留,我只是碰巧从那儿路过的。从旁边走过的时候,就像看其他的墓碑一样,我呆呆地看着这几块墓碑,上面写着:玫瑰、多昂、塞拉哈亭·达尔文奥鲁,你们安息吧。看着这几块墓碑,不知为何心里觉得很孤独、内疚和无助,我快快地走了,生怕自己会哭出来。

万一有人看到我,认出我来,而这个家伙又是个聪明人,知道些什么的话可就麻烦了,所以我没有走大路,而是走的果园和田地。爱吃樱桃的乌鸦,还没等我走近,便像是做了坏事儿似的从树上四散飞去。阿塔图尔克还曾经和他的兄弟一起赶过乌鸦呢,你知道吗,爸爸?昨天半夜,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去看了看我们的家,是在窗外看的。家里的灯都亮着,你们谁也没说“快关了去,这是在造孽”,父亲双手捂着脸,是在哭还是在自言自语呢,远远的我也没看清楚。当时我就在想,肯定有人告诉他了,没准宪兵已经来过了。只要一想起父亲的那副样子,我就会觉得他很可怜,甚至觉得很内疚。

山下的街上有一群无所事事的流浪汉正在那儿好奇地看着过往的行人,是谁,在干吗,所以我没有从那儿过,而是从前天夜里麦廷和他的车停的那个地方离开了柏油路,穿过果园朝山下走去。到了铁轨边上,我顺着农业学校朝另一个站台走去。要是按照父亲的想法,要是在入学考试中他们不问我那些没学过的东西的话,他们就会把我送到这儿来了,因为学校离我们家很近,那样的话明年我就可以拿上文凭,毕业成为一名园丁了。父亲总是说,一拿到文凭,就不是园丁而是职员了,是的,是职员,因为要打领带的,可我觉得,不过是打着领带的园丁罢了。他们夏天也要上课,你瞧吧,一会儿上课铃就会响了,快去找老师吧,好让他在实验室里指给你看,西红柿是有核的。脸上长满粉刺的性饥渴的家伙们,可怜虫们!其实每当看到他们的时候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可以看到那个女孩。如果那个女孩没让我遭遇这一切的话,也许我就同意这辈子当个打领带的园丁或是自己开个理发店了。当然了,要是给理发师当学徒的话,那这十年你就得忍受父亲和理发师两个人的臭嘴了。你们等着吧!

电缆厂的升降门前有群工人正在等着进去呢,升降门被漆成了红白相间,就像是来火车时挡住汽车不让通行的栏杆似的。不过他们不是从那儿,而是从旁边的小门慢慢往里进着。他们在值班室的小房子里把手中的卡插到某个地方,然后再取出来,门岗则像监狱的看守似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工厂的四周都用带刺的铁丝给围上了。没错,被称之为“工厂”的地方,其实就是一座现代监狱,可怜的奴隶们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都要在里面消耗自己的生命,当然了,之所以要让他们休息只是为了保证机器能够正常运转。我的父亲要是也能给我找个后台的话,他肯定立马不让我读书而是让我加入到这群工人的行列中去了,那时只要他想到我这一生就要在这座监狱里,在机器旁度过,他就会非常高兴,觉得挽救了自己儿子的生活。这儿和被唤作“工厂”的监狱的仓库里,我们的人在空桶上写上了要对共产主义分子怎么样的标语。

接着我看到工厂的码头上有条船用吊臂将货物给吊起来。多大的一件货物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太奇怪了!现在,这条船卸掉货物之后,谁知道它会去哪儿呀!我又站在这儿看了会儿船,不过没过多久我看到有工人从对面走过来,我可不想让他们把我当成是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这帮找到关系、找到了一份工作的家伙,千万别让他们觉得要比我高上一等。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了看,我们也没有什么区别嘛,他们比我要大一些,衣服也很干净。要是我的塑料鞋上没有泥的话,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是个无业游民的。

我忘了这儿还有条小溪了。我美美地喝了口水,空空的肚子先是难受了一会儿,而后又好了。接着,我洗掉了脚上的泥。让这个该死的地方的红泥离开我的脚,让过去的污点也消失吧,我正想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等等,老乡,让我喝口水吧!”

我退到一旁。他肯定是个工人。这么热的天,他还穿着件夹克。他脱掉夹克,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到一边。可他接下来并没有喝水,而是擤起鼻涕来。你如果机灵的话,也就意味着你既能找到工作,也可以为了挤到别人的前面而把擤鼻涕说成是喝水。他有中学文凭吗?在他夹克衫的口袋里,可以看到有钱包。他还在擤鼻涕,我生气了,偷偷地从他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钱包,放进我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他没朝我看,他没看见,因为他还在那儿擤鼻涕呢。过了会儿,为了不在我的面前丢人他装模作样地低下头喝起水来。

“快点,老乡,够了,”我说,“我也要用呢!”

他退到一旁,气喘吁吁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便拿起夹克穿到了身上,他丝毫没有察觉。当我静静地洗着塑料鞋的时候,他往工厂走去。我甚至都没有朝他的背影看上一眼。等我把鞋上的泥洗掉的时候,他已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车站快步走去。天很热,知了在树上唧唧地叫着。身后驶来一辆火车,里面装满了周一早上赶去上班的人们,他们挤得就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瞅着我从我身边离去。这辆车没赶上,我只好等下一辆。

我来到混凝土建成的车站,和其他人一样,就像是有工作的人似的,手里拿本笔记本,若有所思地往前走着,瞅都没瞅站在一旁的两个宪兵。我径直朝小卖部走了过去。

“三块羊奶酪吐司!”我说……

一只手伸到了橱窗里,把流到外面的羊奶酪往面包里抹了抹。他们总是把羊奶酪抹到外面,然后再放进橱窗里,这样你就会以为吐司里面涂满了羊奶酪!你们都比我机灵,因为比我机灵所以你们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好吧,我可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那么傻,我比你们都机灵,我要把你们的鬼把戏统统揭穿。我心生一计。

“给我一个刀片和一罐胶水。”我掏出一百里拉放到小卖部的大理石柜台上。

我拿上店主递过来的东西和找的零钱走了。我依然没有瞅宪兵一眼。车站的厕所都在最边上,里面臭气熏天。我在里面插上了门,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掏出钱包瞅了瞅,里面有我们机灵的工人师傅一张一千里拉,两张五百里拉,再加上零钱总共是两千两百二十五里拉。正如我所料,我在钱包的另一格里找到了一张证件。是他的社保卡。上面写着他姓谢奈尔,叫伊卜拉欣,父亲叫费乌济,母亲叫卡美尔,特拉布松,苏尔美奈,等等。好的,我读了几遍,把它们都给背了下来。然后从兜里掏出我的学生证,靠在墙上,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将我的照片给裁下来,用指甲将照片背面的硬纸片揭了下来。然后我从社保卡上揭下伊卜拉欣·谢奈尔的照片,用胶水将我自己的照片粘了上去,现在我就是伊卜拉欣·谢奈尔了。就这么简单。我把伊卜拉欣·谢奈尔的社保卡放进我的钱包,然后把我的钱包放进口袋里。接着便出了厕所,朝小卖部走去。

我要的吐司已经好了。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天来我只吃了些樱桃和从果园里摘的西红柿。我又喝了杯酸奶,然后看了看还有什么可以吃的,我兜里的钱很多。里面有饼干,有巧克力,可我一样也不喜欢。于是我又要了份吐司,我告诉小卖店的老板,让他烤好一点,他没吱声。我把肩膀靠到小卖店的柜台上,朝车站的方向稍微地侧了侧。太惬意了,一点烦恼都没有。我偶尔转过身,朝小溪的方向望去,看看有没有人顺着铁路线朝这边走来。没有。我们机灵的工人师傅觉得自己很聪明,却连自己的钱包不见了都没有发现。也许发现了吧,可他没想到偷钱包的会是我。小卖店老板把吐司递给我的时候,我又要了份报纸。

“给我一份《自由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