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第四天没睡觉了。每个昼夜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街上度过的。我一点不累,而且不困。我既不饿,也不渴,而且没有丝毫的孤独。

我走在街道中央,在人群中朝前钻啊挤啊。有时被谁叫住,拥抱,亲吻。“我们胜利了!”对方附在我的耳边喊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是我的朋友。还有的时候,我拍拍谁的背说:“你听说了没有,他们滚蛋了!”我大声嚷道。“再喝一口!”对方高兴地应道,并朝我递过威士忌酒瓶。这是我的兄弟。

人群就像一头醉醺醺的大象,狂笑着忽左忽右地甩动鼻子。“草民万岁!”有人声音嘶哑地冲我喊,立即响起了大合唱:“草民万岁!”矿工们来了,电工们来了,他们全都穿着制服。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手里挥舞着彩色气球。

在胜利大道上,有人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摘下路牌,然后贴上“失败”的字样。第二天,城里所有用“胜利”命名的街道、广场和机构,都被相继改名为“灾难”、“惨败”、“垮台”或“破灭”。

在一个街口,有人在分发煮香肠和番茄汁。人们将之想像为啤酒。女摊主手里拿着一支话筒安慰大家:不要着急,好好排队,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口! 这是军事舰队送给伦敦人民的!没有面包,也没有芥末酱。没有关系,现在这样也很好吃。

在电视机工厂前的人群黑压压一片,从院子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人们正用斧头劈砍电视。非常奇怪,在人们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愤怒,而是快乐和孩子式的顽皮。有人将荧光屏砸到一棵树上,嘴里叫道: “去他妈的憎恨训练! 滚你妈的电视体操! ” 荧光屏随着一声怨艾的闷响被摔得粉碎。

人们在皮卡迪利木偶剧院看演出。一具木偶演的是老大哥,另一具演的是老大姐。老大哥正从后面干自己的老婆。他非常想干,但却没有能力。“对不起,帕蒂,”独裁者叹了口气郁闷地说,“我被国家大事搞得彻底阳痿了。” “别着急,老大哥,” 这时观众席里有人喊道,“回头让果尔德施坦因操她吧。”哄堂大笑。

在广场的另一侧,苏格兰人穿着被禁止多年的民族服装载歌载舞。观众们迷上了苏格兰人的裙子,不出几日,男子的花格裙在整个英格兰流行起来。舒缓、幽怨的风笛声在广场上空回旋。有一队与众不同的游行队伍朝着曾经的威斯敏斯特教堂进发。他们是刚从伦敦疯人院里放出来的精神病人,这时候威斯敏斯特教堂已经成了逃亡医生和护士的避难所。“他们都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其中一个精神病人说,“现在得给他们重新洗礼。” 那人随后转向我,“请允许我作一下自我介绍,我是爱麦虞埃尔·果尔德施坦因。”

小学生的队伍来了,队伍前边走着一辆马车,马车上装满他们喜欢的玩具。有人掀开了下水道的铁栅栏,将打仗玩具和哈卡伊儿童团袖章一股脑儿地全倒进去。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也驶过来,上面装满了玩具厂革命委员会从玩具厂仓库里找到的三千件小熊小狗的玩具,统统分发给孩子们。

在泰晤士河的一座桥头,一个乞丐在唱一首乔 · 希尔的歌。跟前有一张纸上写着:“我不接受救济金。”在昔日海德公园的演讲角,重又形成了政论辩论会。至少有四个人同时发言。与其说是演讲,不如说是在吵架。一个穆斯林工人要求实行多妻制,一个长发青年要求吸毒自由。在两个人跟前,精神保卫局警察排着长队,正在痛哭流涕地进行自我批评。“我充当了暴政的工具。” 有人讥讽地立即反驳,“你们也都捞足了。”“不要难为他们!”人群里有个学生说,然后转向一个露了馅儿的秘密警察,“回家去吧,老伙计! 好好把自己灌醉了。至少你该感到高兴,以后你用不着再杀人了。”

市中心,有人用石头砸开了一座核心党秘密商品仓库的玻璃窗。墙上写着警告语:“革命不是抢劫!”为了保证仓库安全.,有工人民兵进行把守。

夜幕降临。夜幕下的城市没有照明。在精神保卫局大楼前的空场上,燃烧着一堆旺盛的篝火。楼里的人从窗口扔出一捆捆的秘密报告、检举信和匿名信,楼下的人再将它们扔进火中。当簿火眼看就要熄灭,一群学生前来支援:他们带着火柴,点着了全年的《时代》报和老大哥肖像。

那些已经变得一钱不值的废纸,被人们用于神圣的目的。在胜利广场上,人们搭起了伦敦城里第一座公共厕所,少说也有六十米长。伦敦人兴高采烈地排着长队,手里捏着有人当做卫生纸分发的质地柔软的大洋国钞票。

我已经四天没睡觉了,然而只要革命还在进行,我根本就没有睡觉的念头。人要是能把所有醒着的时间连到一起过该有多好!之后再睡,让睡眠与死亡融合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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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除了史密斯颇具梦幻的记录之外,并没有留下关于所谓“五日共和国”历史的太多文献。在这个问题上,另外两位回忆者奥勃良和裘莉亚·米勒则表现出极大的沉默。后两位在革命爆发的前夜搭乘政府特别专机飞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并在那里等待暴风雨过去。在女部长的回忆录里,只写了下面一段话:“我在9月2日到7日之间那几个不眠之夜里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的责任……” 奥勃良则在事发后不久遮遮掩掩地写道: “在那几天里,我没有刮胡子,没怎么睡觉,想了很多。” 很可能,三位回忆者对革命事件的评价迥然有异,但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失眠。——历史学家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