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重新起飞寻找其他的落脚点前,我却停留在那里不愿离去。我体验着一种有点幼稚的喜悦,因为此时的我,正踏在一片既没有野兽也没有人类触及过的土地上。摩尔人还从来没有征服过这片城堡,欧洲人也还未探索过这一土地。我大步行走在纯净的沙粒上,我是第一个让它们流动的人。这片金色的如同贝壳的灰尘,我是第一个打破属于它们寂静的人。这片如极地般静谧的沙滩,还从未有一株绿草的踪影,我却如同一颗随风飘落的种子,成了第一个见证人。

天空中一颗星星闪耀着,我凝视着它。我想,这片白色的纯净,在几千几万年中,只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群星。忽然我的心紧紧地抽紧了。我看见离我十五、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颗黑色的石头。

在这片一百米厚的贝壳堆形成的巨大的沙堆上,排除了任何石头存在的可能性。深深的地底下,也许某处正躺着些火石。然而在这片光滑崭新的沙堆表面,这块黑色的石头是以何种奇迹般的力量跳跃上来的?我捡起石头,是一块如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石子,重如金属,形状好像人的眼泪。

面对着苹果树铺展开的台布,落入它怀中的只有树上的苹果。面对着星空的沙滩,它所能揽入怀中的,一定是来自天空中星辰的沙粒。还从来没有哪一块陨石,用如此直白的方式向人讲述着它的来历。

我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中这棵神秘的苹果树。我想,从那上面一定还掉下过其他的果实。并且,我还一定能在它落下的起始点找到它。因为这千万年来,没有任何的事物打搅过它们的存在。于是我立即开始了搜寻。

果然,每一百公顷,我就找到一块类似的石头。它们都拥有相同的黑钻石般的坚硬外表。就这样,从飞机量雨计的高处,我见证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流星雨……

第四节

最让人着迷的,是站在这行星浑圆的背脊上,在星空与沙堆间,此刻一个男人的意识正存在着闪烁着。在一堆矿物质堆起的高原上,一个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我,恰恰记得那样一个梦……

同样是一次被困沙海的经历,我当时正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月光下金色的丘陵闪动着它们明亮的山谷的身形,而山谷巨大的阴影,又与光亮仅一线之隔。在黑影与月亮共存的沙漠上,笼罩着一种陷阱般的寂静。而我,就在其中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时,只看见头顶上黑黢黢的天空。我当时躺在山顶,交叉着双臂,面对着群星。我不明白自己面对的这片黑暗究竟是什么,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没有屋顶的笼罩,没有树枝能让我抓牢,我觉得自己被连根拔起一般,即将坠入茫茫黑暗中。

然而令我恐惧的坠落却没有发生。从脖子到脚跟,我发现自己原来紧紧贴着大地。将自己的体重交付予土地,令我顿时如释重负。拥有重心的感觉就好像爱情,让人充满了归属感。

大地贴着我的背,支撑着我,将我轻轻地托起,牵引着我走入头顶上的那片黑暗。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力量挤压着,贴在一颗星体上。我品尝着这种力量,体味着宇宙中的孤独与安宁。

我确定自己是被某种力量运载着,如果此时地下发出器材调整的声音,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吃惊。老帆船倾斜时发出的响声,长远而苦涩。而脚下厚重的土地里,依然是一片寂静。压在我肩头的力量,也正在平和地渐渐消失。

我冥想着此时自己的生存状态。迷失在沙漠中,面对着沙漠与星辰,离我所习惯的一切无比遥远。如果明天摩尔人不杀我了,如果没有那么一架飞机寻找到我的踪影,那么重回那个属于我的世界,将不知道需要多少天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的时间。此时的我,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风沙与星辰中的凡人,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

突然,各种梦境占据着我的心神。

它们悄无声息,好像地下的泉水,温存地侵占着我。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画面,只有一种充满友谊的存在,悄悄地在靠近我。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任凭自己的意志涣散地跟随着记忆奔跑。

那是一个布满了黑色冷杉与椴树的公园,公园里有一幢我喜欢的房子。它离得我多远并不重要,因为此时它终归无法温暖我的身体。不如就让它留在梦幻里,陪伴我度过这个孤单的夜晚。此时的我,已不再是那具躺在沙滩上的身体。我朝着房子走去。我是它的小孩,填满着关于它的记忆与气味。我闻到前厅新鲜的空气,房子里生气勃勃的声音。连池塘里青蛙的歌声,都飞越了千万里,来到此地与我相会。我需要千百种的坐标来辨识自己,让我看清楚沙漠究竟带给这片土地何种寂寞,这寂寞带来的其他万千种沉寂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是躺在星辰与沙子之间。我看见了房子里庄严的大橱。它们虚掩着,露出摆放在里面如同雪片般的床单。年老的女管家,好像一只老鼠般地在房间里来回跑着。她似乎永远都在围绕着那些床单转,把它们开,再叠好,计算着数量,然后不时地喊着“啊!我的上帝,这实在是太不幸了。”当她发现任何有可能威胁这幢房子永恒存在的缺失时,她立即飞奔着赶来修补。无论是祭台上用的纬纱,还是三桅帆船上的船帆,任何的瑕疵她都决不放过。

对了,我是应该专门写这么一页,关于你,我的老管家。在我刚刚开始飞行生涯的时候,每次回到家里,总是看见你手拿着针线,穿着长到膝盖的长袍。你每一年都比前一年多了些皱纹,也更加苍白。你的双手总是在准备着平整而没有褶皱的给我们睡觉用的床单,用来铺在餐桌上没有针脚的白桌布,还有节日里用来装点的水晶。我来到你整理衣服床单的房间看你,坐在你的对面。我向你讲述自己的生死经历,企图感动你,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你说,你没有变。孩童时的我,常常弄破自己的衬衫。“哦,这实在是太不幸了!”有的时候,我的膝盖擦破了皮。于是我回到家,让你给我上药,好像今天晚上一样。只是,我的老管家,如今的我,不再是从公园深处跑回家了。我是从世界的另一端,带着辛辣的孤独的滋味,沙漠中旋转的狂风,和热带耀眼的月光,回到了你的身边。你对我说,当然,男孩子喜欢四处乱跑,摔断了骨头还以为自己厉害无比。不是的,不是的老管家,我早就已经走出家门口的小公园了!如果你能明白,那些树荫是多么地渺小!和花岗岩、原始森林、沼泽地比起来,它们是多么地不起眼。你可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如果有人看见你,他们会立即举起自己的卡宾枪向你射击?你可知道,有那么一片沙漠,即使没有床和床单,夜里寒冷如冰,人们也就在那里就地睡下……

“啊!野蛮人。”你说。

老管家对于她的世界的信仰,如同一个修女对教廷的信仰一样坚固难以动摇。我感叹着她谦卑的命运,将她引领着走入这条既没有视野又没有声音的路途……

然而这个撒哈拉之夜,躺在风沙与星辰间,却让我明白,我对老管家有失公正。

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被那奇怪的力量与大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刻,另一种力量把我带回最真实的自我。我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将我拉向曾经影响着我的人生的种种。我的梦比沙丘和月亮还要清晰。是的,一幢房子的美妙不在于它能给予你温暖,给你一个躲避的屋檐;也不在于它拥有的保护你的墙壁;而在于它在不知不觉中,在点滴岁月中,慢慢地累积、存储在你心中的温柔。因为它的存在,令你心底深处那片黑暗沉重底下,有一天会一点一点地流淌出如同泉水般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