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给我的两英镑撑了将近十天。能用那么久,得多亏帕迪,露宿街头的生活让他学会了节俭,就连每天好好吃一顿饭,在他看来都是一种铺张浪费。对他而言,食物就是简单的面包加黄油,永远都是茶加两片面包,能挨上一两个小时才会饿。他教我每天怎样靠半克朗生活,有吃有住,还有烟抽。他晚上还能靠帮人看车挣几个先令的小钱,由于是非法的,干这活挺危险,但是能赚点钱,贴补一下我们的收入。

一天早上,我们试着去做“三明治人”[1]。早上五点,我们去了一片办公楼后面的小巷,但那里已经有三四十号人在排队等着了,两小时后,我们被告知已经没有工作了。我们没觉得有多大遗憾,因为做“三明治人”并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工作。他们每天工作十小时,才挣三先令,相当辛苦,特别是在刮风天,而且你还不能偷懒,因为时不时会有监工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岗位上。他们不仅辛苦,工作还是按天算的,有时会雇你三天,但从不会按周算,所以他们每天早上要等上好几小时才能有活干。愿意干这个活的失业者很多,以至于他们无力为争取更好的待遇而斗争。所有“三明治人”觊觎的工作就是发传单,待遇一样。你要是看到一个发传单的,可以帮忙接一张,因为他发完就能下班了。

与此同时,我们继续在寄宿所混日子,整天生活在污秽之中,无所事事,极度无聊。连着好几天,我们没事可做,只能在地下室厨房坐着,看看隔天的报纸,或者谁弄到本过期的《英国旗》[2],也能翻翻。那段时间老是下雨,每个进来的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因而厨房里的气味特别难闻。唯一令人兴奋的只有定时供应的茶水和两片面包。我不知道伦敦有多少人过着这样的生活,至少得有几千吧。事实上对帕迪而言,这却是他两年来过得最好的日子。只有在手上有几先令的时候,他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而不用去流浪;流浪生活本就略差一些。听着他呜咽地诉说——他没在吃东西的时候,老是会哭哭啼啼的——你会意识到,失业对于他而言是极大的折磨。人们误以为失业者只会担心没有了收入来源,相反,一个没文化的人,会因为骨子里习惯了工作而想要干活,这个念头远胜于得到报酬。不得以而为之的无所事事是贫穷最大的危害之一,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能勉强忍受。但像帕迪这样的人,因为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一失业就会像条被锁链拴住的狗一样悲惨。因此,认为“从高处跌落”的人最需要同情的言论简直就是无稽之谈。真正需要怜悯的,是一开始就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他们面对贫穷,不知所措。

那段时间很无聊,除了和博佐的几次对话外,我都不记得别的事儿了。有一次,寄宿所来了群造访贫民窟的人。我和帕迪出去了,下午回来时,听见楼下有音乐声,下去发现有三个温文尔雅、衣着光鲜的人在我们的厨房里做礼拜。他们分别是:一位身穿僧袍、严肃而沉稳的先生,一位演奏便携式脚踏风琴的女士,和一个摆弄着十字架的无下巴的年轻人。看来他们是不请自来,并且一进来就开始做礼拜。

看看寄宿者是如何对付这群不速之客是件有趣的事。他们对这些人没有丝毫的不敬,只是视而不见罢了。厨房里所有人(估计有上百号人)表现默契,好像那些探访者根本不存在似的。他们站在那里耐心地唱歌和劝诫,但就同在地上爬的蠼螋[3]一般,根本没人搭理。那位穿僧袍的先生在布道,但没人在听,布道声淹没在了唱歌声、咒骂声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中。人们坐在离脚踏风琴三英尺处吃饭、玩牌,全当它不存在。不久,探访者就放弃布道离开了,没有人侮辱他们,只是无视而已。毋庸置疑,他们一定会自我安慰,认为自己是多么勇敢,“冒险进入社会最底层”,等等,等等。

博佐说,这群人一个月要来好几次。他们在警察那里有关系,“警官”不会赶他们走。真是奇怪,一旦你的收入低于一定水平,竟会有人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们有权对你传教布道,为你祈祷。

九天后,B给的两英镑就只剩下一英镑九便士了。我和帕迪留下十八便士付床位费,每天的茶水和面包得花三便士,我们俩吃一份,与其说这是一顿饭,不如说是开胃餐。到了下午,我们实在饿得不行,帕迪想起来国王十字火车站[4]附近有座教堂,每周会给流浪汉施舍一次茶点,正好那天有,我们就决定去那儿。尽管那天下雨,而且身无分文,博佐也不愿意去,他说去教堂讨东西吃不是他的作风。

教堂外,足足有一百号人等着,都是邋里邋遢的那种,他们听说有免费的茶点,就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像是围在一头死牛周围的秃鹫。不一会儿,教堂门开了,一位牧师和几个女孩把我们领到教堂顶上的廊台。这是个福音教堂,非常简陋,墙上有关于血和火的经文,还有一本收录了一千两百五十一首赞美诗的书。我读了几首后得出结论,该书是典型的集劣诗之大成的选集。用完茶点后照例要做礼拜,平时的教堂会众坐在底下的教堂天井里。那天是工作日,来做礼拜的只有十几个人,大多是筋骨结实的老太太,让人联想起了正在沸腾的鸡鸭。我们在长凳上坐成一排,等着分茶点;每人分得一磅用果酱瓶装的茶,六片面包加上黄油。茶点一吃完,为了躲过做礼拜,十来个守在门旁的流浪汉就溜之大吉了;剩下没走的,主要是不好意思,而不是真的感激。

管风琴响了几声后,礼拜就开始了。这像是一个信号,流浪汉们顿时乱作一团,无法无天。你根本无法想象教堂里竟会出现这番情形。整个长廊里,流浪汉们懒洋洋地靠在长凳上,嬉笑的嬉笑,聊天的聊天,还有的探出身子向楼下会众扔面包屑;我多少是用了些武力才阻止我边上的那人点烟。流浪汉们完全就是把这场仪式看成是一出滑稽戏。的确,这礼拜荒唐得很。做到一半,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哈利路亚”,还有没完没了的即兴祷告,但没人管他们的行为。会众中有个老头——叫布特尔会友什么的——老是被叫起来带领我们祈祷,每次他站起身,流浪汉们就开始跺脚,就跟在剧院里一样。他们说上次的即兴祷告,他足足说了二十五分钟,直到牧师打断他为止。有一次布特尔会友站起来的时候,一个流浪汉叫道:“一赔二,赌他这次不超过七分钟!”声音大得整个教堂都听到了。很快,我们乱哄哄的声音就盖过了牧师。有时,楼下会有人愤怒地喊道:“嘘!安静!”但没人理睬。我们想方设法让礼拜没法进行下去,谁都别想阻止我们。

这种古怪的场面看着令人生厌。楼下是些头脑简单、怀着好意诚心祈祷的善男信女;楼上则是被他们喂饱的一百号人,却故意让他们没法祈祷。一帮邋里邋遢、满脸胡渣的家伙咧着嘴看着楼下,公然嘲笑他们。几个老弱妇孺又能拿这一百多个怀着敌意的流浪汉怎么样呢?他们害怕我们,我们也的确是在欺负他们。他们给予我们的施舍是种羞辱,我们以此来报复。

牧师是个勇敢的人,他布道时声音洪亮,宣读着一段关于约书亚[5]的长段经文,几乎不去理会楼上的窃笑声和闲谈声。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忍无可忍,大声宣布:

“我要把布道的最后五分钟,送给还未被拯救的罪人们!”

说完,他抬头望向楼上的长廊开始布道,足足有五分钟,免得有人对谁已被拯救谁还未获救心存疑虑。可我们才不在乎呢!甚至当牧师拿地狱之火相威吓时,我们仍在卷烟,说完最后一声“阿门”,我们大喊一声便稀里哗啦地下了楼,很多人说好下周还要来这里吃免费茶点。

这一幕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这和流浪汉平时卑躬屈膝的举止不太一样,和他们通常在接受施舍时心存感激的样子也不一样。当然,那是因为我们在人数上超过了会众,所以不怕他们。接受施舍的人一般都会憎恨他的恩人,这是人性中固有的特点;而且,如果有五十个或上百个人做后盾,他就会将这种本性显现出来。

喝完免费茶点的那个晚上,帕迪意外地靠帮人“看车”又赚了十八便士,正好够我们在寄宿所再住一晚,我们便把钱留着,一直饿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才吃东西。本来博佐可能会带点东西给我们吃,但他出去了一整天。街道还是湿漉漉的,他便去了象堡[6],他知道那里有块雨淋不到的地方。幸好我还有点烟丝,否则那天会更难熬。

八点半时,帕迪带我去了河堤一带,据说有个牧师每周会在那里发一次餐券。查令十字桥[7]下有五十个人在等,他们的身影映在明晃晃的水坑里。他们中有些人着实令人感到震惊——他们露宿在河堤一带,那里的状况比临时收容所还要糟糕。我记得,其中有个人穿了件没扣子的大衣,底下用绳子绑着,裤子破破烂烂,脚趾从靴子里露出来,其他什么都没穿。他的胡子长得像个苦行僧,胸口和肩上用像鲸油一样的东西划出一道道黑色的条纹,看起来脏兮兮的,很是恶心。满脸的灰尘和毛发下是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庞,不知是何种恶疾所致。我听过他讲话,口音优雅,像是个文员或商店巡视员。

过了一会儿,牧师出现了,这群人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到排成一列。牧师很和气,微胖,年纪不大,说来也怪,他和我在巴黎的朋友查理很像。他羞怯不安,除了道了声晚上好,别的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沿着队伍匆匆走下去,塞给每个人一张券,也不等别人感谢。结果却是,人们这次真的感激起来了,每个人都说这牧师是个□□的好人。有人(我相信他听见了)喊道:“他永远都做不了□□的主教!”当然,这么说是一种真心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