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皱了皱眉头,于是,爱德华站起来,从背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表格,表格的标题是《领取退伍金申报材料表》,上面列出了委员会审批所需的清单。阿尔伯特注意到了爱德华用红色下划线标明的一些材料:伤残证明原件、军队医院或医务室医疗登记原始证明、遣返档案、住院表等等。

这真是令人震惊。

无论如何,上面写得很清楚了。他们没有欧仁·拉里维埃在113战役中受伤而住院的材料。爱德华·佩里顾的记录很容易就能找到,撤离不久后因伤死亡,接着欧仁·拉里维埃就被转移到了巴黎,但是官方记录的材料很有限,无法证实这些是否属实。爱德华只有死亡记录,没有伤病记录,他以欧仁·拉里维埃的名字转移到了特吕代纳大街的洛林医院。因此,不可能提供所需的材料了。

爱德华已经换了身份,再也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什么也办不成。

如果说政府深入调查,查找登记证明,最后查出有人动了手脚,改动了文件,那么得到的就不会是退伍金,而是坐穿牢房的待遇了。

战争造就了阿尔伯特这个不幸的灵魂,这次他是彻底颓丧了,感觉到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一切都背弃了自己。他心里十分矛盾、慌乱:我该怎么办?从战争结束以来,一天天累积起来的愤怒一次性爆发了出来,阿尔伯特使劲用头撞墙,挂在墙上的那幅马头画掉了下来,玻璃杯从中间裂开,他一下瘫坐在了地上。近两周的时间里,他都驼着背、弯着腰,十分消沉。

爱德华的眼眶每天都是湿漉漉的。不过,他在阿尔伯特面前哭的次数不多,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爱德华什么都明白,感到抱歉,总是拍着肩膀安慰阿尔伯特。

很快,两人就找到了一个容身之所,一个偏执狂和一个残废住了进去。阿尔伯特每天都要精打细算,节省开支。报纸到处宣传着德国会赔偿战争全部损失的新闻,差不多半个国家都在谈论这件事。等待是漫长的,生活的开支不断地增长,而退伍金仍然没有发下来,补贴的钱一分也没拿到,交通混乱,毫无次序,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国家才会供应生活所需。市面上因此出现了一些不法交易,很多人不得不想办法去搞钱,通过熟人介绍认识其他人,交换着各种信息和联系方式。这就是阿尔伯特找到佩尔斯巷9号的原因。这是一栋住着三个租客的房子。院子里的小屋被用作仓库存放货物,现在放着一些杂物,楼层里都空着,没什么东西。房子不太结实,但是空间大,还有一个烧煤的炉子。房间不高,所以很容易就暖和起来。房子有两扇大窗户和一扇画着牧羊人和羊群以及纺锤的屏风,屏风中间有些破损,看得见粗线缝补的痕迹。

因为租货车要花很多钱,所以阿尔伯特和爱德华只能用手拉车来搬家。9月初,他俩住进了这里。

新房东贝尔蒙夫人的丈夫1916年死了,一年后她的兄弟也死了。她还很年轻,说不准还有些魅力。她和女儿路易丝住在一起,“两个年轻男子”的到来让她感到心安,因为一个年轻女子住在巷子的这间大房子里,出了什么问题可指望不上现在那三个房客,何况他们年纪还很大。她靠着收房租简单地过活,时不时地也做些打扫清洁的活儿。剩下的时间里,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户边上,看着丈夫过去存放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多都已经没有用了,而且堆在院子里早就生锈了。每当阿尔伯特俯身靠近窗户,总是能看到她。

女儿路易丝是个机灵的女孩,十一岁,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可是脸上的雀斑却总是让她有些害羞,还有些怕生。有时候,她像岩石上的流水一样充满活力,可是有时却一下子安静下来,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她话很少,阿尔伯特不常听到她说话,连三次都不到,笑容更是一个也没见过。不过她长得很可爱。但她这样肯定会引起麻烦的,所以,阿尔伯特一直弄不明白她是怎样和爱德华和平共处的。通常来说,他不想观察任何人,但是这个姑娘却总是那么吸引人,让你不停想要去看她。从第一天搬进这里来,她就守在楼梯下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众所周知,小孩子的好奇心很重,特别是女孩儿。母亲准是告诉了她最近住进来了新的房客。

“不要去偷看,据说,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离开过房间,一直是他战友照顾他。”

这样说肯定不是什么好方法,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打消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的好奇心。阿尔伯特常常在想,这女孩总得厌烦了吧?但是,她完全不会。她很多次跑到楼上,坐在大门边,脸上一副期待的表情,一有机会,就往里面看,而且门本来就大开着。小姑娘坐在门槛上,嘴巴张成一个圆圆的O形,睁大着双眼,不打算离开。爱德华的脸看上去可谓惊心动魄,大开的嘴中,上排牙齿比真实情况看起来要大一倍,没有什么可以和这张嘴相比,阿尔伯特也不会拐弯抹角,直接对爱德华说:“伙计,你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很可怕,我从来没见过谁的头是这样的,不过你至少得到了别人的关注。”事实上,他这样说都是为了劝说爱德华做手术,这一点,我可没骗你。为了证明这件事,阿尔伯特指了指门口的地方,小女孩一发现有人看到自己,立马惊慌地跑走了。爱德华无所畏惧,抽抽烟就很满足了。他堵住一个鼻孔,用另一个鼻孔吸了一口烟,由于无法从喉咙吐气,烟又从同一个鼻孔喷了出来。阿尔伯特常常说:“爱德华,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很害怕,那里就像一个正在喷发的火山口,我不骗你,不信你可以照照镜子。”虽然阿尔伯特在6月中旬才接了战友过来住,但是他俩就像一对老夫妻。日常生活十分不方便,又总是缺钱,但是这些苦难反而让两人的关系更亲近,像焊接在一起一样分也分不开。阿尔伯特是个感性的人,对于朋友的悲剧,他无法掩藏内心的情感,无法摆脱自己作为救世主的想法,如果不是为了拯救爱德华,那……这种想法从停战后一直就停留在了脑海里。爱德华也会去思考,想象阿尔伯特一个人是怎样挑起两人生活的重担的,因此,他也努力去减轻阿尔伯特的负担,做做家务,我向你保证,他们就像一对夫妻。

几天过后,上次跑掉的小路易丝又出现在了门口,阿尔伯特认为爱德华的样子吸引着她。路易丝在大厅的门槛上坐了一小会儿,二话没说就进了房间,走到爱德华身旁,向脸的方向伸出食指。爱德华跪在地上(显然,阿尔伯特看过这种滑稽的样子),任由小姑娘的手指在那个大漩涡边缘来来回回游走。她一副沉思的样子,沉浸在这样的动作中,就好像在做作业,专心致志地用铅笔在地图上勾画着,以便牢记法国的轮廓。

要是追溯两人关系是怎么形成的,这就是那个时刻。一放学回家,她就会跑上楼去找爱德华,给他展示从城市各个地方收集来的前两天或者前一周的日报。这是爱德华日常生活唯一的消遣,读读报纸,做做剪报。阿尔伯特看过一眼那本存放着各种剪报的文件夹,里面记载了战争死亡和纪念的报道以及失踪记录,看了让人十分难过。爱德华不会阅读巴黎的日报,他只看外省的。路易丝总是能收集来很多,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的。爱德华几乎每天都能拿到很多旧期刊,比如《法兰西西部报》《鲁昂报》《东部共和报》。爱德华抽着卡波尔香烟,剪下文章的同时,她就在厨房的桌子上做作业。路易丝的母亲对此没有任何反对。

日子过得很快,就快要到9月中旬了,一天晚上,阿尔伯特带着广告牌,十分疲惫地回到家。整个一下午,他走遍了巴士底狱和共和国广场之间的林荫大道区的所有地方,身体前后挂着广告牌(一头是品客公司的药丸宣传:改变一切只争朝夕。另一头是朱弗尼公司的女士紧身胸衣的广告:全法两百家供你选择!)进门的时候,他发现爱德华躺在那张年代久远的土耳其式长沙发上,这张沙发是好几个星期前才放进来的,当时全靠索姆河战役中认识的战友留下的小推车才弄来这个玩意儿,战友死的时候,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抱住阿尔伯特,这是他独特的延续生命的方式。

爱德华用一只鼻孔吸着烟,脸上戴着一种特别的面罩,从鼻子底部开始,一直到颈部,整个脸的下半部都被盖住,面罩的颜色是夜一般深蓝,就和希腊悲剧故事里演员的胡须一样。蓝色布料上布满了金色的小点,虽然布料颜色很深,但是却油亮发光,就好像在烘干前撒了些亮片上去。

阿尔伯特很惊讶,爱德华用手做了一个戏剧化的夸张动作,像是在说:“你觉得怎么样?”奇怪的是,这是阿尔伯特认识爱德华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他有人情味,实际上爱德华现在只能这样表达自己的意思。

接着,他听到左边传来了一声很低沉的声音,转过头的那一瞬间,便看见路易丝嗖的一下跑向了楼梯,还没听到笑声,人就不见了。爱德华还是戴着面罩,路易丝也是一样,仍然没有取下她神秘的面纱。又过了好几天,爱德华换了一个纯白色的面罩,上面还画着一个大大的微笑。笑眯眯的眼睛闪烁着光芒,那样子像极了一个意大利戏剧演员,有点斯加纳列尔或者帕利亚奇的感觉。每当读完报纸,爱德华就会准备纸浆来制作面罩,白色部分都是粉笔,路易丝和他一起刮下粉笔灰,然后再给面罩上色。这件事后来很快就成了日常消遣的全部。路易丝就是一个女巫师,总是能变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找来蛹衬、珍珠串、彩色毛毡、鸵鸟羽毛和人造蛇皮,当然还有许多报纸。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大工程,得跑遍全城去寻找所有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阿尔伯特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些东西。

爱德华和路易丝享受着他俩的时光,制作了各种各样的面罩。每个面罩最多只会戴两次,新的就会换下旧的,然后旧的会被挂到房间的墙上,和它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像是打猎的战利品,或是变装商店里展示的那些化装用品。

阿尔伯特晚上回到家,还没走上楼梯就已经9点了,胳膊下夹着一个盒子。

尽管马蒂诺医生给他缠了绷带,左手被希腊人割破的伤口仍然痛得要命,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抢劫来的这些存货给了他一点儿喘息的时间。寻找吗啡变得如此重要和迫切,他不禁陷入慌乱不知所措的情绪中……还有,沉浸在无数次幻想杀死爱德华的痛苦之中。

他向前走了三步,那里放着一辆破烂得只剩下一点儿零件的三轮车,然后掀开盖在上面的帆布,移开那堆仍然堆在斗车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了进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已经开始盘算了。即使爱德华保持着现在这么高的吗啡注射剂量,他们也能享受六个月的安宁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