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莱娜试图向父亲讲述认识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的过程,说明他对自己有多么的关切和温柔,佩里顾先生对此完全不闻不问。为什么女儿要嫁给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呢?他不明白。他不了解儿子的生活、死因,不仅如此,女儿的生活也一概不知,婚姻大事也没有管。从人的角度出发,他茫然无知。公墓的守卫是一个失去右手的人,和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佩里顾先生想道:他失去了手,我却失去了心。

扫墓的人早已来到这里,公墓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摊贩在空地里来回走动,尽情享受着各种赚钱的机会,佩里顾先生谨慎地看着这样的场景,看得出来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商贩们卖出了大量的菊花和各种花束,生意火爆。今年政府期望所有的祭拜都集中在十一月二号亡灵日这一天,整个法国都要在同一个时间里开始举行纪念活动,全体人民一起为死亡的战士默哀。从轿车里望出去,佩里顾先生看到很多人都在做准备工作,人们戴好勋章绶带,隔出一块空地,奏响军乐,或是穿着便服,反复默念,或是清洗马路、马车和轿车。佩里顾先生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十分痛苦,他的悲伤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将车停在公墓出口处。父女俩手挽手,缓缓地向家族陵墓走去。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走在小径上,可以看到每一个墓碑前都摆满了鲜花,五颜六色的花朵给墓地增添了许多生机。佩里顾先生和玛德莱娜两手空空就来了。没人想到买花,然而,公墓入口处就有卖的。

家族陵墓是一个石头搭建的小屋,三角楣上有一个十字架,正面的铁门上方装嵌着一排排凸起的浮沤钉,在门的最上方,写着“佩里顾家族”。小屋的每一面都刻着先人的名字,墓地的修建从佩里顾先生父亲那一代开始,不到一个世纪。

佩里顾先生双手插在礼服口袋里,也没摘下礼帽,他想起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光,那些画面在身体周围打转。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也许是爱德华还是孩子时的模样。他特别想念曾经让自己厌烦的事,那种思念是如此强烈,无论是爱德华的微笑还是吵闹。前一天夜里,他的记忆里再次出现了那些无法忘怀的场景,在爱德华不平静的童年里,他对儿子充满各种怀疑,儿子的隐忍是一种罕见的成熟,他从一些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成熟。那时的爱德华是个小孩,脑袋里充满各种各样奇特的幻想。某一天,佩里顾被爱德华的一幅画震撼,那张草图画的是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是荒谬可笑的写实主义表现手法,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角度观察过一辆汽车。飞驰而过的汽车想要表达什么呢?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秘密。那时的爱德华只有九岁,在他的画里,总是有很多运动的东西,甚至花朵也在召唤清风。佩里顾先生想起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一些花,他认不出具体的种类,但是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极其精美,这大概是他能回想起来的一切了,这是爱德华独有的画风。尽管不喜欢这样的艺术,但佩里顾先生明白它们极具创意。他总是有各种疑问:“那些画都到哪儿去了?”“也许玛德莱娜留着?”其实他并不想再次看到这些画,只是不希望那些画面消失,想要保存好这份回忆。在那些回忆里,有一张脸让他印象深刻。爱德华画过大量的、各式各样的肖像画,在那些画中,常常能看出他画人物轮廓的一种偏好,佩里顾先生有时也会寻思着这可能是一种“风格”。画里的主角是一名年轻男子,有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孔,高高鼻梁下是两片厚厚的嘴唇,下巴上方有一道深深的酒窝,最特别的还是那副奇怪的神情,眼睛微微斜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现在想表达心里的感想,但是又能向谁诉说呢?

玛德莱娜被稍远处一座坟墓吸引,走开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一直盯着妻子的名字看,莱奥波尔迪娜·佩里顾,出生于马吉。

爱德华的名字不在墓碑上面。

这让他十分错愕。

因为儿子不在这里,所以就没有理由刻上他的名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是对于佩里顾先生来说,这就等于不认可儿子的死亡。官方倒是寄来过一份文件,通知亲属他们的儿子为国牺牲,但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坟墓又算什么呢?他转过身看向周围,试图说服自己这不重要,但是,这一切带来的痛苦却是如此难以想象。

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看,能从墓碑上读出死去儿子的名字,说出“爱德华·佩里顾”这个名字,是何等重要。

他左右来回地摇着头。

玛德莱娜回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肩膀,接着,两人回了家。

周六一整天,许多人打来电话,询问他的健康。有人问:“先生,您好些了吗?”又或者是:“老哥,我们都十分关心你,害怕你出什么事!”而他总是冷淡地答复每一个人。对大家来说,这种冷漠就表示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佩里顾先生遵循布朗什医生的叮嘱,整个星期天都在调养休息,喝汤药、吞药丸。他也整理了一些文件。在一堆信旁边的一个银制托盘上,他发现了用特别女性化的纸包裹的东西,那是玛德莱娜专门放的,包裹里面有一个小本子和一封手写的信,信上的字迹清晰,但是看得出来已经是很久前写的了。

他立马就认了出来,一边喝着茶,一边读了起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爱德华的战友讲述儿子死亡的那部分内容上:

……为了取得最终的胜利,我们的部队突袭了德国佬的阵地。你们的儿子,一直冲在最前线,但不幸被子弹击中心脏,死在战场上。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他一点痛苦都没有。你的儿子以保卫国家作为最高的使命,他死得光荣,他是法国的英雄。

佩里顾先生是个商人,领导着多家本地银行、海外分行、产业公司,对任何事情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对于这个故事,他一个字也不相信,这不过是安慰家属的谎言罢了,就像是多姿多彩的彩色画片。爱德华的战友写得一手好字,但是那些用铅笔写的字慢慢褪了颜色,信的内容也容易被擦掉,就像一个胡乱编造的谎言,没有人会相信。佩里顾先生重新折好信,放进信封,存放到办公室的抽屉里。

接着,他打开那个小本子,本子看上去很旧,有一根已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缠在外面,可以说这个本子环游了地球三圈,就和探险家的航海日志一样。佩里顾先生立马就认出了本子里儿子的画,画上的士兵激昂地冲在前线。他知道自己无法每一页都翻阅,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和巨大的罪恶感,他需要时间慢慢消化这一切。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画里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士兵,戴着头盔,盘着双腿坐在地上,垂着肩膀,头微微向下,看得出他已经累垮了。他心想,要是这个人没有胡子,就和爱德华一模一样了。爱德华有没有因为这么多年的战争而变成熟?他是不是跟这些士兵一样也留过胡子?佩里顾先生问着自己:我又写过多少次信给他呢?所有这些用蓝色蘸水笔勾勒的人物,是他画的唯一主题吗?玛德莱娜有没有给他寄过包裹?难道没有吗?想着这一切,佩里顾先生感到难受,他记得曾经告诉过秘书:“记得寄包裹给我的儿子……”秘书也有一个当兵的儿子,1914年夏天在战场上失踪了。当她再度回到办公室,完全变了个人。整个战争期间,她把爱德华当成自己的儿子,寄了许多包裹给他,但她仅仅说“我包了一些日常物品”,佩里顾先生很感谢她。他取过一张纸,写道:“我亲爱的爱德华,这是给你的。”他犹豫着,不知该怎样落款。“爸爸”?未免太不得体;“佩里顾先生”?又太荒谬了。最后,他只签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他重新看着这个疲惫沮丧的士兵,但是,怎么也无法得知儿子所经历的那一切,只能幻想着别人的故事,比如女婿,或者那些战死英雄的故事,又或是爱德华战友信中编造的故事,他只有这些关于爱德华的谎言,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一切都已经逝去,消失不见。他合上本子,揣进大衣的内袋里。

玛德莱娜从来没有给父亲看过这个东西,但是,父亲的反应却让她十分惊讶。这一次到公墓的决定是这么突然,父亲出人意料的眼泪……那道分隔爱德华和父亲的鸿沟从一开始就存在,和地球上的沟壑一样,似乎将两人永远地分隔在两块不同板块的大陆上,要是没有地壳运动造成的海啸,两人永远不可能相见。她经历了所有的一切。随着爱德华出生、长大,父亲的猜疑也伴随而来,她看到父亲的各种状态:否决、敌意、拒绝、愤怒和斥责。爱德华总是做着叛逆的事,最初,他期望的不过是得到父亲的爱和保护,然而渐渐地,这些乞求变成了挑衅,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为了逃避,爱德华选择参军打仗。

总之,在这场战争中,爱德华很早就感受到了死亡,这样的死亡甚至存在于家庭内部,存在于这个像德国人一样严厉死板的父亲和这个玩世不恭、肤浅却迷人的儿子之间。她靠着守口如瓶,谨慎的态度周旋在两个人之间(那时,爱德华才八九岁),而两个阵营都表现出不安的情绪。首先是父亲表现出担心,接着焦虑不安。两年后,儿子长大了,他不再有疑虑。于是,他变得冷冰,疏远和轻视爱德华,而爱德华也变得挑衅和叛逆。

接着两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直到沉默,那种沉默突然就来了,就连玛德莱娜也无法确定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最终,没有了争吵和对峙,家里只剩下无声的抱怨和冷淡的眼神。玛德莱娜必须很用力地去回想,才能回忆起每一个瞬间,那个时候,两人分别站在跷跷板的两头,虽然还处于和平的状态,但这场潜伏着的小型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不管怎么努力,她也没有察觉到这场战争已经悄悄开始了,大概是没找到那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爆炸开关吧。在爱德华十二三岁的时候,一天,她发现父亲和儿子双方不再面对面,而是找她作为传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