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烦,可是他的问题是:什么时候?

他不仅仅只是对招标委员会的磋商感到担心。虽然户籍安排、遗产继承和相关军队的安葬补贴都已经被批准下来了,而且为了以防突发情况,他也估算到了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与各方也达成了一致,但是,现在竞争压力很大,整个行业的垄断现象十分明显,对于普拉代勒公司来说,基本上能赚到他们期望的钱,一具尸体一百五十法郎……

在这个最紧张的竞争环境下,普拉代勒装出上流社会的人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是事实上,他紧张得要命。雅尔丹-博勒有些尴尬,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笑脸一下就僵住了。

“我不知道。”

他面露难色,脸上没了血色。普拉代勒移开了眼神,想要打发他走。雅尔丹-博勒十分尴尬,装作认出了俱乐部里的另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转过身,匆忙走向大厅的另一头。普拉代勒看着他走远,发现了他鞋里面的增高鞋垫。他自惭形秽,急躁不冷静,十分不聪明,真可悲!显然,普拉代勒找他办事另有原因。他看中的是雅尔丹-博勒身上两个宝贵的优点:一个当议员的父亲和一个身无分文但美丽迷人的未婚妻(否则,谁会嫁给一个和自己一样高的人)。雅尔丹-博勒迷上了这女人棕色的秀发,浅黑色的肤色和樱桃小嘴,几个月后他们就会成为夫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普拉代勒就察觉到这个女人忍辱负重,毫无怨言。即便她的美丽被糟蹋了,这也是一个合算的联姻。女人这样的付出无非是为了得到一些回报,她在雅尔丹-博勒家的客厅里趾高气扬的样子就说明了一切。普拉代勒敢打赌他猜得没错,她的目的和她那美丽的头发一样惹眼,甚至连结婚仪式她也不会有太大的期待。

普拉代勒转头看着手上的白兰地,心里无数次地考虑要怎样处理自己的生意。

想要完成木棺的生产量,他必须把生意转包给一些专门的公司,虽然国家明令禁止和这些公司签订合同。但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没有人会仔细去检查,为了利益,所有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个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他们所关心的只有怎样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国家对墓地规格的要求,建成少数几个大型的公墓,以便让每一个人都记住这场战争带来的不好的回忆。

只要没有人追究责任,普拉代勒就能够休闲地喝着白兰地,在赛马俱乐部的客厅里肆无忌惮地打着嗝。

他一直在烦恼这件事,以至于没看见岳父走进来。他察觉到一阵死寂,突如其来的冷静让人不寒而栗,就像是神父走进大教堂的那一刹那带来的震惊感,于是,他明白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可是,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在长辈出现的时候,表现出这种懒散的状态,是一种不尊重长者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但要是立马就改变态度,无疑在宣告自己就是个懦夫,总之怎么做都不对。他身体里就像住了两个普拉代勒,现在,他们正互相打着架。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那个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普拉代勒。他屁股向后一挪,顺手还拍了拍肩膀,仿佛身上有灰尘,这个举动看起来仍然有些漫不经心。接着,他放下搭在扶手上的右脚,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想表现出端正的样子,心里却默默地在复仇的小本子上记下了这件事。

佩里顾先生经常到赛马俱乐部来,每一次走进大厅的时候都迈着缓慢的步伐,显得很稳重。这一次,他装作没看见女婿那滑稽的“表演”,让他欠个人情,说不定将来用得着。他穿过一张又一张桌子,脸上一副高傲的表情,和每一个人都握了手,像是在接见自己的臣子。他介绍自己的名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总督大人的身份:“你好,巴郎热,我亲爱的朋友!”“你也在这儿啊,弗拉皮耶!”“晚上好,戈达尔!”,他拼命地展现着自己的幽默感:“这不是帕拉梅德吗!我没认错吧?”当走到亨利身边的时候,他只是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样子像极了斯芬克斯。接着他继续向前走,穿过大厅,走到壁炉边上停了下来,然后大大地张开双手,脸上显出无比的满足感。

他转过身来,盯着女婿的背看。这明显是故意摆出监视某人的姿势,从后面被别人这样看是很不舒服的。看着这两人现在的样子和神情,很容易猜到他们正在暗中较着劲,心底打着各自的算盘。

他们相互嫌弃,但隐藏得很好,不轻易暴露。长久以来,这种厌恶越积越深。佩里顾立马发现普拉代勒是个无耻之徒,但是他无法阻止玛德莱娜对上尉的迷恋。对此,没有人说什么,但是只用花一秒时间去观察亨利和玛德莱娜在一起的样子,便可以知道,他逗女孩子开心的手段十分高明,而她完全招架不住,这个男人让她爱得死去活来。

佩里顾先生用他自己的方式宠爱着女儿,他默默将这种爱放在心底,希望玛德莱娜拥有幸福。不过在他眼里,幸福应该是建立在没有疯狂迷恋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的基础上的。因为家里有钱,玛德莱娜常常成为那些登徒浪子下手的对象,尽管只是长得可爱,但是仍然有很多男人向她献殷勤。她的脑子很灵光,像已故的母亲一样,有时爱闹闹小脾气,但她不是那种容易得手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向诱惑低头。在战争开始之前,就有好多野心勃勃的人,这些人并不是看上了她的脸蛋,而是觊觎她的财产,只不过很快就被识破了而已。她成功地婉拒了他们,为这些人挽留了面子。无数次的求婚让她对自己很有自信,也许有些过头了。战争刚打响的时候,她才二十五岁,而知道自己弟弟死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在长久的悲伤过后,她的容颜开始衰老,这也许可以解释她现在不计较的原因。3月的时候,她遇到了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7月就嫁给了他。

人们不知道亨利为了证明自己表现得多么不可思议,他做得很好……也许男人就是这样的,对女人了如指掌。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轮廓:卷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宽阔的肩膀、古铜色的皮肤,天哪,不难理解玛德莱娜·佩里顾在没得到他之前的心情以及得到后的喜悦。

佩里顾先生没有过多地反对这件事,在和玛德莱娜较量中,最后还是败了下来,但是他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在资本家眼里,我们叫作婚姻合同。玛德莱娜见父亲妥协,也不再多指责。英俊帅气的女婿倒是给了准岳父脸色看,弄来了一份家族律师公证的计划书。两个男人相互看着对方,一言不发,谨慎到了极点。玛德莱娜现在成了家里唯一的继承人,和亨利结婚以后,财产得归两个人共同所有。她明白父亲的担忧,这份合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拥有同一份财产,小心谨慎也就成了夫妻之间的第二个特点,她向她的丈夫笑着解释,告诉他什么都不会改变,而普拉代勒认为这改变了一切。

首先,他感觉到被欺骗,自己的努力最后换来不好的结果。其次,从许多已婚朋友那里得知,婚姻解决了他们所有的麻烦。不过有时候,婚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需要细心的经营。一旦开始了这件事,就需要很多的钱,只有这样,人们才会允许自己去做接下来的事。可婚姻并没有解决他的问题。虽然在声誉名望这点上,给他带来了好处,毕竟娶的是一个贵族妻子,但生活开销很大,他快成穷光蛋了(小金库里有差不多十万法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不久还得在家族房子的整修上花费一大笔钱,他的世界就快崩塌,但是还有好多事要用到钱,这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

亨利还没有发财,因此,离失败还很远。这场婚姻为113战役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它所带来的悲伤画上了一个句号。这场战争时常会重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好像人们以为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事情一样),但他不用再冒任何风险了,虽然自己手上只有一份委托书,但他已经变成了有钱人,身后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家族为他撑腰,娶玛德莱娜·佩里顾更大地巩固了他的身份地位。

再者,他终于获得了一个巨大的好处:家族人脉。(马塞尔·佩里顾成了自己的岳父,那就等于说认识了岳父的好朋友德夏内尔,而普安卡雷是德夏内尔的朋友,都德又是普安卡雷的好朋友,这样下去,就会认识更多的人。)这个投资带来的第一笔“收入”让他尤其兴奋。几个月后,他就可以当着准岳父的面玩弄他的女儿,彻彻底底地得到她,再过三个月,如果一切如愿的话,就能够在赛马俱乐部里认识更多有权势的人,和他们一起抽着烟,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快乐。

佩里顾先生从别人那里得知了他的女婿变得越来越有钱,大家都在谈论这个男人,在短短几个月里,他就带领着三家公司,一共赚得快一百万法郎的纯收入。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代,他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但是佩里顾先生从本质上就不相信他的成功,他认为这样的成功是投机所得的,根本就靠不住。

当下,有好多人巴结权贵,他的顾客:没有一种无臣仆的尊荣。

亨利有很多机会和他的岳父一起工作,从中也学到不少,因此还很钦佩他。老顽固无疑懂得不少,是一个果敢的人!他选择慷慨地给予别人意见、委托和推荐,周围的人都听他的建议,习惯地把它们当作一种命令,把他反对的当作禁令。举个例子,如果你因为自身的欠缺被拒绝,他也不会和你闹翻,而是会给予你一些帮助。

这会儿,拉布尔丹满头大汗地走进吸烟室,手上拿着一张特别大的手帕。亨利忍着想要叹气的心情,一口就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然后,他站了起来,抓住拉布尔丹的肩膀,将他拉到旁边的沙龙。拉布尔丹跟在普拉代勒身边,他的腿粗而短,步伐很快,就好像他的汗还流得不够一样,一定要出一身大汗才痛快……

他的很多行为都令人发笑,他个性中愚钝的特点总是带着一种特别顽强的韧性,固执地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他是个死脑筋或者说完全没有任何想象力的蠢货。可笑的是,有些人却认为这种愚蠢的行为是务实。拉布尔丹是个平庸的人,总是大家嘲弄的对象,无论到哪里,他都会表现出动物一样的忠心,你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除了不聪明,还是有很多好处的。通过脸,可以看出他的所有特点:敦厚、胃口大、胆小和微不足道。他特别好色,下流话总是挂在嘴边,看女人的眼神也十分猥琐,特别是对年轻的女仆,一旦她们转过身去,他就会偷偷地乱摸她们的屁股。另外,他以前特别爱去妓院,每周要去三次。我用“以前”这个词,主要是因为现在他已经是市长,名声渐渐地传遍各个市区,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许多人还向他乞求帮助,因此工作量难免成倍增加,所以,他不得不腾出一两次去妓院的时间来处理签字盖章、批准文件的工作。拉布尔丹的生活显然很幸福:大腹便便,欲求不满,嚣张跋扈。他当选市长全靠了一小撮有权势的人的支持,而这些人无疑都受雇于佩里顾先生。

“招标委员会最后决定由你来负责。”他这样跟普拉代勒说。

拉布尔丹所追求的就是成为各种委员会、评议会的一员,他总是留心着任何可以体现自己重要性的机会和场所。例如,他毫不怀疑这一次普拉代勒的中标是靠了佩里顾先生的帮助才获得的。他小心翼翼地在文件中登记新的招标任命,每一个字都写得大大的,认真地完成上级下达的命令。在得知这个任命后,普拉代勒向拉布尔丹询问文件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