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再次装备起来,准备爬出壕沟,向敌人发起猛烈进攻。所有的小伙子,一个挨一个,都像拉满了弦的弓一样,费劲地咽着口水。阿尔伯特在第三方阵,在贝里和年轻的佩里顾后面。佩里顾转过身来,观察每个人是否都准备就绪。眼神相交,佩里顾对阿尔伯特笑了笑,露出孩子般调皮的笑容,就像打算恶作剧一样。阿尔伯特试图回应,却没能笑出来,然后佩里顾就转了回去。士兵们蓄势待发,等待着进攻的口令。德国佬的行为引起了法国士兵的不满,每个人都等待着发泄自己的愤怒。在他们上方,炮弹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划过天空。大地震颤,即使在战壕里也能感觉到。

阿尔伯特从上方看见了贝里的肩膀。普拉代勒中尉爬出壕沟,到达哨兵区,仔细观察着敌军。阿尔伯特又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炮弹的爆炸声轰鸣,接连而来的哨声尖锐刺耳,让人从头到脚都震颤着。他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思考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心神不宁。

试想一下,那是怎样一种情境!

士兵正在等待进攻的口令。因此,要观察阿尔伯特,现在正是时候。

阿尔伯特·马亚尔,一个瘦瘦的小伙子,性格软弱,不引人注意。他话很少,但数学很好。在战争之前,他是巴黎联合银行分行的一名出纳。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待在那儿是因为他母亲。马亚尔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也喜欢那些有权势的人。阿尔伯特,银行的头儿,天哪,她立马兴奋,开始幻想,她相信,以阿尔伯特的智慧,他很快就能爬上显要的位置。她这种对权力强烈的渴望遗传自父亲。她父亲是邮电部邮政总局副主任助理,他认为工作部门里的等级之分,就和宇宙万物一样合理。毫不意外,马亚尔夫人对所有的长官都抱有好感,并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才能和出身。她保存着克里蒙梭、莫拉、普安卡雷、饶勒斯、若弗尔和白里安的照片。她的丈夫是卢浮宫稽查队的一名长官。自从丈夫去世,她总是对大人物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感。

阿尔伯特工作虽然不积极,但表现尚可。这对他母亲来说,也还算不错。但他一直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要离开这里,去越南北圻地区,虽然不知道具体地方,可这是他想要的。无论如何,他都要辞去会计职位,做其他事情。但是,阿尔伯特不是一个做事果断的人,做什么事都要花上很长时间。然而,有塞西尔的时候,他一下就有了激情。塞西尔的眼睛、嘴巴和笑容,当然,还有塞西尔那丰满的胸部和翘臀,这些都吸引着他。

在我们看来,一米七六的阿尔伯特·马亚尔看上去并不高,但在他那个年代,这已经不错了。过去,女人们会时不时打量他,尤其是塞西尔。其实,阿尔伯特也注意到了塞西尔。很快,塞西尔就发现阿尔伯特一直在给她递眼神。她回应了他。他有一张看了会让人痴醉的脸孔,鬓角处有一道在索姆河战役中被子弹击中后留下的伤痕。阿尔伯特很害怕战争,但他并没有在那场战争中受到伤害,只留下了一道括号形状的伤疤,然而这却十分引人注意,因为看起来很气派。塞西尔胡思乱想着,脸上洋溢着快乐。在得到阿尔伯特的许可后,她用食指抚摸着那道伤疤,只是,这些并没有改变阿尔伯特的精神状态。小时候,阿尔伯特的脸小小的,圆圆的,脸色苍白。他的眼皮肿胀,看上去就像巴黎嘉年华里忧伤的小丑皮埃罗。马亚尔夫人把红肉都给阿尔伯特吃,告诉他正是因为血色太差他才这么白。阿尔伯特向母亲解释了很多遍,可都没有用。母亲可不是轻易改变自己想法的人,她甚至在信件中也会经常提起好多年前的事,这真让阿尔伯特受不了。阿尔伯特在战争一开始就应募参军了,当马亚尔夫人知道这个消息时,气愤不已,对着他大吵大闹。她是个感情丰富、性格外向的女人,很难弄明白她究竟是害怕还是在演戏。她大声地喊叫,看上去绝望极了,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对战争有着传统的想法,很快就说服自己——以阿尔伯特的“聪明才智”,很快就会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爬上高位。她仿佛看到阿尔伯特冲在最前面,杀向敌人。她认为他应该成为英雄,而且马上就会当上军官、上尉、少校,甚至是将军,这些人都是战争中涌现的。当然,阿尔伯特并没有理睬,只是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相反,和塞西尔在一起,感觉完全不一样。战争并没有让他泄气。首先,这是一种爱国行为(阿尔伯特也感到惊讶,他从来都没有想要说出这样的一个词),其次,这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战争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阿尔伯特对停战有那么一点儿疑虑。塞西尔和马亚尔夫人的看法却有些相似,她们坚定地认为战争不会持续太久。阿尔伯特信任她。无论塞西尔说什么,用她的手,用她的嘴,用所有这一切来表达,对阿尔伯特来说都无关紧要。阿尔伯特心里想,如果没有经历战争就不可能知道它到底是怎样的。大家都认为塞西尔只是个漂亮的女孩,除此之外没别的了。可阿尔伯特不这样想。她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都由一个特别的分子组成,而且身体还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味。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这很普通,可对阿尔伯特来说,那双大眼睛是让他陷入爱情深渊的入口。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阿尔伯特,想象你和她嘴唇相碰时的样子。他吻过好多遍塞西尔那热情温暖的嘴唇,这样的吻总让他收紧小腹,兴奋不已。他能感觉到她的唾液在他身体里流动着,撩拨起他的情欲。阿尔伯特一直被这样的情欲折磨着。她是那么神奇,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那个塞西尔而已……因此,她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军队也会打胜仗。

现在,他显然不这么认为。战争只不过是一场与子弹的豪赌,想要在这场赌博中幸存下来,而且多活四年,这近乎奇迹。

说真的,在战争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被活埋,可真是倒霉。

而这确实是正在发生的事。

活埋,矮小的阿尔伯特。

用他母亲的话说,阿尔伯特运气不太好。

普拉代勒中尉调转头回到队伍里,站在一旁看着第一排左右两边的士兵,他们也一直注视着他。在士兵眼里,他和上帝一样。接着,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几分钟后,阿尔伯特弯着腰向前跑,周围的一切是世界末日的景象,头顶呼啸而过的炮弹要把他淹没了。他用尽全力握着枪,脚步沉重,肩膀缩着,头放得很低。由于这几天下了很多场雨,脚下的泥土变得黏糊糊的。在他旁边,一些士兵为了鼓起勇气并保持兴奋状态,疯狂地叫喊着。另外一些士兵则和阿尔伯特一样,喉咙发干,专注紧张地向前行进着。所有人都冲向敌方,他们用愤怒武装自己,渴望给予敌人打击。事实上,这也许就是停战传闻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们都遭受着这样的折磨:那么多战友死去,同样多的敌人却还活着。他们想要一次性解决所有敌人。无论是谁,士兵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杀死。

因为恐惧死亡,所以连阿尔伯特都选择直接杀死最先朝他冲过来的敌人。然而,这很难做到。他决定改道往右边跑。最初,他一直遵循着普拉代勒中尉指挥的路线前进,可子弹、炮弹乱飞,士兵们只好成“之”字形向前冲。阿尔伯特前面的佩里顾被子弹打中,几乎倒在他的双脚上,阿尔伯特只得从他身上跳过去。他失去平衡,向前冲出去好几米,摔倒在格里索利的身体上。他的死令人惊讶,也成了最后进攻的导火索。

尽管阿尔伯特听到子弹的嗖嗖声,但看着格里索利平躺在那儿时,他一下就停了下来。

阿尔伯特认出了那件军衣,因为衣服上总是别着一个小玩意儿。格里索利时常说:“红色的,这是一枚荣誉勋章。”格里索利不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也不是过分讲究的人,但却很勇敢,所有人都喜欢他。眼前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他。他的头栽在泥浆里,看上去好像是卧躺着,身上一团糟。就在他旁边,阿尔伯特发现了年轻的路易·泰里奥,他身体的一部分也埋在泥浆里,蜷缩成一团,就像胎儿还在母亲肚子里一样。

如此年轻就死了。如此触目惊心。

阿尔伯特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出于直觉,他抓住年纪大的格里索利,推了推他的肩膀,尸体翻了过去,趴在地上。对阿尔伯特来说,他需要好几秒才能认清这个事实。然后,他一下子明白了:当冲向敌人的时候,背部是不可能中两枪的。

他跨过尸体,挪动了几步,身体压得很低。很难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因为就算是弯下腰,也和直着腰一样容易被子弹击中,但这是一种条件反射,以降低自己被击中的可能性,就像在战场上,士兵因为害怕死亡,所以头都埋得很低。路易的尸体就这样摆在阿尔伯特面前。年轻的路易双手握紧,拳头靠在嘴边。在这样的年纪死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才二十二岁。阿尔伯特看不到沾满泥浆的脸,只看得到他的背。背部中了一枪。加上格里索利背上的两枪,这就是之前听到的那三声枪响。

阿尔伯特重新爬起来,仍然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停战前的那些日子,士兵不再急着攻击德军。两个士兵背部中枪的时候普拉代勒在哪儿呢?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