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这样一个浪漫分子,根本不想逃避生活,而是想投入生活。他并不想找世外桃源,因为他的幻想可以在现实中向前延伸,他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埃及是不是真的有1200位神祇,没有理由怀疑人马之神、鹰马之神、长翼神牛是否确有其事。他相信拜占庭的魔力,相信巫师瓶子里的魔仆。另外,自从本恩死后,他在心中树立了一个信念。他认为人并不是因为生活的枯燥和沉闷才要逃避生活,而是因为人太渺小了所以才会导致生活逃避人。他觉得戏剧里的激情要远比演员更加伟大。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达到完美的境界。本恩的死给他造成的痛苦是前所未有的,他爱上并失去劳拉,留给他的只有打击和茫然。每逢他抱起年轻的姑娘或者女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绝望的挫败感,他很想把她们一口吞下去,就像吞下一块蛋糕那样,同时也想占有她们,把她们捏成一团,埋进自己的肉体中,要用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方式彻彻底底地占有她们。

不但如此,别人还把他视作“怪人”,他对此既气恼又很受伤。他得意于自己在同学中间有较好的人缘,那些荣耀和徽章也带给他无比的自豪。但是如果别人说他的行为古怪,他就会怀恨在心。他嫉妒那些被选为各种社团会长的平庸之辈。他也想循规蹈矩、受人尊敬;他相信自己是一位真诚、正常的人——可是,常常有人在午夜看见他在校园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在月光下发出山羊般的叫声。他的西装松松垮垮,衬衣和内裤肮脏不堪,鞋子穿破了也不补——他只在里面塞上几片硬纸条凑合——他的帽子变了形,折皱的地方也磨破了。其实他并不想衣冠不整——他一想到拿衣物去浆洗缝补,内心便会涌起疲倦和恐惧。他一天到晚不喜欢行动——他宁愿每天花14个小时坐在那里思考自己的心事。最后到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勉强让自己的幻想暂时平静一会儿,骂骂咧咧、粗鲁地挪动自己庞大的身子去做一点事。

他特别害怕和大堆人挤在一起:每次遇到开班会,开烟民座谈会或者其他的公共集会,他总感到神经紧张、局促不安,除非等到他开始说话,大家洗耳恭听为止。他总担心有人会取笑他,让他当众出丑。但是他并不害怕与单个人相处:只要让他脱离人群,他觉得自己能够应付任何人。在对付单个人的时候,他会满怀对群体的恐惧和憎恨,像猫儿一样,轻声低嗥,蹑手蹑脚地逼近对方,然后神情威严地把对方的精神彻底打垮,使其丧失招架的力量,最后吱吱乱叫,四处逃窜。比方说,他如果遇到某个趾高气扬、华而不实的乡巴佬——青年会的学生负责人或者班级负责人——他就会心存不良,狡诈地使用文雅策略把对方击垮。

“你难道不同意,”他一开始会用诚挚的语气问他,“难道你不同意男人应该亲他老婆的肚皮吗?”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会假装天真地瞪大双眼,一本正经地说:

“因为,有时候肚皮毕竟比嘴巴更好看一些,也更干净一些。所以说,没有肚皮,你还会认为有婚姻的存在吗?我本人,”他激情飞扬、自豪地说,“绝对不同意!我主张进一步加强‘亲肚皮’这一行为。我们的妻子、母亲、姐妹们都期待着我们能够身体力行。这是我们对生命之源的尊重。不!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崇拜。如果我们能说服所有的商界名流和社会贤达人士共同支持这一行动,那么对我们整个民族的生活会带来空前绝后的巨大影响。不出20年,我们的国家就会成为世界文明和光荣的艺术中心。你不同意吗?也许你不同意?”

尤金自己倒真的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他思想中的几个乌托邦想法之一。

有时候,他的情绪会烦躁不安,恰好听见其他的学生宿舍里传出一阵哄笑声,他往往就认定他们在取笑他,于是便大声地咆哮、咒骂起来。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动不动就以为全世界的人携起手商量好了跟他作对:他周围的空气充满了嘲笑和威胁,树叶都在窃窃私语想要谋算他,到处都隐藏着敌人,他们一起羞辱他、贬低他、出卖他。有时候他会一连数小时惶恐不安,觉得某种未知的灾祸即将到来。虽然除了自己的幻想以外,他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但是每当他神情冷漠、情绪压抑地走进课堂、参加会议或者出席学生集会的时候,往往会战战兢兢地等待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揭露他、审判他,直至他身败名裂。他有时候也会变得得意忘形、如痴如醉、大模大样,会得意地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大声地喊叫,高兴得像山羊蹦蹦跳跳,好像他的面前挂满了累累的果实,正等着他去采摘。

就这样,他会在夜色中漫步在校园的小路上,满脑子都是辉煌的梦想。他一听见同学们善意或者恶意地谈论、嘲笑他的古怪行为,说他应该洗澡、洗换内衣的时候,往往会气恼得直抓喉咙。

我以为我是很出色的,尤金心想,但他们却说我身上发臭,因为我没有洗澡。他们居然谈论我!我!布鲁斯·尤金,“油腔滑调者的克星”,耶鲁大学足球队有史以来最骁勇的后卫!马歇尔·甘特,民族的救世主!阿斯·甘特,空中的神鹰,击落李希特赫芬的人!参议员甘特、州长甘特、总统甘特,光复破碎国度,使其更加团结的人。他现在已经功成身退,尽管一亿国民痛哭反对,就像阿瑟或者巴巴罗萨那样,直至国家又处在危急存亡的时刻,他才会再度出山。

“耶稣基督”甘特,被人揶揄、侮辱、唾弃、监禁、代人受过,可是始终保持缄默,他宁愿去死,也不愿让他心爱的人饱受痛苦。甘特,这个无名的战士、殉难的首领,遇难的“收获之神”。威斯特摩兰的公爵、彭第契里子爵,伦尼米德十二世亲王,在德文郡收获的季节化名寻欢。他觅见身穿花布裤子,翩然起舞的玉腿美人。没错,还有“乔治·戈登·拜伦”甘特,为争取自由而在欧洲各地奔走呼号,还有“汤玛斯·察特登”甘特(一个聪明的孩子)、“弗兰西斯·维隆”甘特、“阿哈苏勒斯”甘特、“米斯利达梯斯”甘特、“阿塔塞克西斯”甘特、“黑太子爱德华”甘特、“斯蒂利科”甘特、“哲格撒”甘特、“维森史托烈”甘特以及“可怕的伊凡沙皇”甘特。还有“奥林匹斯神牛”甘特、“赫拉克勒斯”甘特、“诱人的天鹅”甘特、“阿史塔罗斯”和“阿兹拉瑞尔”甘特、“普罗梯厄思”甘特、“阿努比斯”、“俄西里斯”,以及“非洲黑人的守护神”甘特。

但是,尤金对着黑暗慢慢地说,假如我不是“天才”那该怎么办呢?他并不是经常自问这个问题,现在独自一个人,他很想大声说,但是声音却很低,以便让自己感受到这种自我亵渎的不真实感。那是一个满天星辰、暗无月影的夜晚,但是却没有雷电。

不错,他心里忽然想起来,面色青紫地大吼一声,要是别人认为我并不是天才,那又怎么样?哼,他们一定会否认的,这一群蠢猪。他们恨我,嫉妒我,因为他们不能像我这样,于是便故意贬低我。他们都说我不是天才,想好好地气我,但是却不敢说出来。想到这里,他的脸痛苦、难过地剧烈抽搐着。他伸长了脖子,用手捏着自己的咽喉。

然后,按照他以往的习惯,等他内心平静下来以后,他就会重新直率、挑剔地正视这个问题。

那么,他开始平静地继续往下想。如果我不是天才,那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会自断咽喉,食虫服毒吗?他缓慢、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他说,我决不会那么做。况且,这个世界上天才多的是。每一所中学至少都会产生一个天才,每个小城的电影院乐队里至少就有一个。有时候,本地富有的艺术家保护人冯·詹克太太会资助一两名天才到纽约去深造。所以,他根据人口数字对这个伟大国度进行了粗略的估算,认为至少有26400个天才和83752名艺术家,这其中还不包括商界和广告界的人士。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尤金口中念念有词,把他所知道的21位诗歌天才,以及37位致力于戏剧和小说的天才一一列了出来。等这一切做完以后,他的心里平静、轻松了许多。

他想,要是我本人算不上天才,那么我该是什么呢?我早就是天才了,必须要有更好的事做才行啊!

他想,即使真的成不了天才,我也不会去寻死。要像我以前坚信的那样——过一种新的生活——开拓新的疆域。

老师站在讲台上,身子挺直,一只手叉着腰,圆圆的秃顶迎着阳光。他60岁左右,脾气难以捉摸,浓眉鹰眼,瘦削的面颊白里透红,胡子又短又硬。他的脸上流露出“沉思”的痕迹,时常带着狡黠、诡诈的神气。

讲台下面,一排排学子端坐在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地期待他沙哑的嗓子开始宣讲。尤金盯着那些呆头呆脑、神情专注的面孔,他们的思想正在从加尔文主义转向形而上学的虚幻境界。这时候,老师开始用他嘲弄的言语闪电般地轰炸他们的脑袋了,但是他们根本看不出这一点,也感觉不到任何冲击。他们还要争抢着冲向虚幻的哲理,聆听他魔鬼般的笑声,神情庄严地和自己并没有产生的思想进行着纠缠和斗争。

老师干净的手高高举起一根磨得光亮的木棒。大家的眼睛都乖乖地盯着它。

“韦里斯先生?”

这位奴性未除、富有耐心的孩子,顿时吓得面色苍白,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