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就是他的主宰。他的生活被这些山峦限制住了。它们的低洼处就是现实。身居其中,超越成长、超越斗争和死亡。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上,这些群山就是绝对的统一体。他的记忆中闪烁着一张张鬼影般的古老面孔:斯万家的牛、圣路易市、死亡以及躺在摇篮里的自己。他就像鬼魅附在自己的身上,总想在片刻之间重新发现曾经属于自己的部分。他不懂得什么是变化,也不明白什么是成长。他的眼睛紧盯着客厅里挂的儿时照片,心情难过地转过身,因为他再也不敢去接触、保留、捉住过去的自己。

以前那些毫无具体形象的鬼影现在变得这么清晰,仿佛就在自己眼前。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似乎伸手可及。现在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存在。他期待有人来唤醒自己;他听见甘特响亮的嗓音从挂满果实的葡萄藤下传过来,然后睡眼惺忪地站在台阶上凝望着晴空下的圆月,然后乖乖地上床去睡觉了。但是,在他的思想深处仍然是如烟的过去——那些流水般的往事正在向自己奔涌而来。

他听见了自己生命之钟发出的可怕嘀嗒声;他从伊丽莎那里遗传获得的苏格兰民族能知过去未来的洞察力,使他内心燃起了熊熊的火炬。穿透如影的岁月,在可怕的影子里采来万缕灿烂的辉光——黄昏时分铁道旁边的小站;晨曦中透过松林延伸的岔道;高架桥下小屋里透出的微光;随着牛群一起向前奔跑的男孩;靠在门框上、蓬头垢面的妇人;满身面粉的黑人从货车上卸下一袋袋的货物;圣路易博览会上开巴士的司机;晨雾中清新凉爽的湖水。

他的生命就像两根扭在一起的电线丝、缠向暗淡的过去;他赋予那些数不清的感触以生命、模式和动力。猛然回首之间,各种事件带来的巨大、无目标的冲击,在他身体里形成炽热的火焰。这些微小的生活体验在他的脑海里忽然闪亮并活跃起来,使其他一切事物更显得模糊而可怕。他透过火车的窗户,看着外面急速向后倒去的风景,想起了难以计数的回忆和幻想。

正是这动与静的结合令他惊奇不已。人生百态全都以极高的速度从眼前一一闪过,同时在这一刻又静止不动、与永恒铭刻在一起,观察者与被观察的一切事物似乎全都冰封在时间里。这是一个时间悬置的瞬间:大地静止,火车停止,倚靠门框站立的懒女人一动不动,他自己也静止不动。就像上帝在指挥无边无际、波涛起伏的交响乐,忽然永恒的乐声戛然而止,悬停在没有时间的绝对维度里。或者说,这一切就像拍摄电影时选取的一个游泳者跳水的镜头,或者就像一匹骏马正打算跨越障碍——突然间整个运动画面凝固在半空中,那个原先势在必行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在完成了抛物线的轨迹之后,悬在半空中的人便扑通一声掉落进了水池中。只有这些景象仍然在他的心中燃烧,无始无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懒妇消失了,一切凝固了,没有任何的过渡时刻。

他这种非现实的幻觉来自时间和运动,来自对那个女人的想象。火车急驰而过的时候,那个女人走回了屋子,并从火炉上提起一壶开水。就这样,生命变成了暗影,生命之光再次变成了鬼影。原先那个跟着小牛奔跑的男孩子,后来又去了哪儿,现在又在哪儿?

他想,我属于自己曾经接触过的一切和接触过我的一切。这一切对我来说全都不复存在,除非我让他们存在。由于和当时的我发生了混合,这一切已经发生了改变;时至今日,由于我自己仍然与现在的我融合在一起,仍然是另一副模样,而我自己不过是成长过程中一切的累积而已。为何在这里呢?为何在那里呢?为何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为何当初那样?

正是伊丽莎的内敛和甘特的外露——这两个强大自我的融合,才促使他对机遇、命运疯狂的依赖。不管有多少滥用、浪费、痛苦、悲剧、死亡、迷惑,人生中注定要发生的一切始终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没有一只麻雀从空中跌落下来后不影响到他的生命。黎明时分,一束孤零零的晨光照在无际的海面上,引起了巨变,成群的鱼儿从海底深处朝上游过来。

毁灭我们的种子将在沙漠里开花,救治我们的杀菌素在高山的岩石边生长,由于一位伦敦的小偷逍遥法外,我们的生活却饱受一位佐治亚懒妇不断的精神折磨。命运使我们成为彼此的心中的鬼影,我们只对自己而言是真实的。命运推动世界巨大的铰链和一颗小小的尘埃,它们一起转动;命运推动石子而引起山崩,一颗小圆石引起海水泛起涟漪。

由于这一切,他相信自己就是生命的中心;他相信群山环抱着世界的中心;他相信在所有事件的混乱中,那些注定要发生的事件定会在势必到来的时刻发生,闯入自己的生活。

在亘古不变的群山另一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世界就跟茫茫大海一样,充满了想象中活蹦乱跳的鱼儿。在那个他尚没有涉足的世界里,无休止地涌现出数不清的新奇事物,但是它们的秩序和目标都是明确的:深入那里进行探索绝不会空手而归——勇气将换回美人、才能和成功,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应有的回报。探索的过程中肯定会有艰险,会有劳苦,更会有博击,但绝不会有迷茫,不会有浪费,不会有摸索。等到时机成熟,积存的幸运便会像青梅那样落下。在灿烂的幻想中,一切都将有条不紊。

世界的大花园里到处洋溢着春色。在山的那一侧,大地在不断绵延伸展,直抵另一处群山莽原、黄金都市、茂盛的草坪、幽深的森林,直到茫茫的大海,永远永远地一望无边。

群山那一端有所罗门王的金矿;中美洲的弹丸小国;院子里叮当脆响的喷泉;远处有巴格达月光下的房檐;萨马康的小栅栏百叶窗;比契尼亚月光下的骆驼;西班牙三Z标志的牧场住宅;J.B.蒙哥马利携爱女乘专车在西部某站下车;还有格劳斯塔克王国峭崖中的古堡;蒙特卡洛一掷千金的赌场;以及蔚蓝、永恒的地中海、古代帝国的摇篮;还有股票市场打印出来的股票财富,位于埃菲尔铁塔首层的餐馆,几个法国人不小心烧着了自己的胡须;英国德文郡的农庄、乳白的奶油、棕黄的啤酒、冬天火炉前的欢笑;洛纳·杜恩的故事;巴比伦的空中花园;日暮时分和女王共进晚餐,驳船缓行在尼罗河上,埃及的丰腴女人凭栏望月,帝王隆隆的战车,午夜古墓盗宝,法兰西碉堡里的陈酒佳酿,干草堆里身着花布的大腿。

色雷斯的一块土地上,海伦女皇玉体横陈,娇美的身子在阳光里斑斑驳驳。

在此期间,旅馆的生意还算不错。由于南都旅馆刚刚开张的头几年,伊丽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并没有赚到多少钱。但是现在,她的身体已经康复了,而且房贷也已经还清,房屋的产权已经属于她。现在房子大约值12000块钱。此外,她自己的5000元人寿保险20年期限也只有两年就到期了,她凭此作抵押借了3500元把房子进行了大范围的改造:她在楼上加了一个可供睡觉的走廊,另外又添了两个卧室和一间浴室,在一侧开辟了走廊,把另一边的走廊加以拓宽,外加三间卧室、两间浴室、一间厕所。在楼下,她加宽了阳台,就在楼上可供睡觉的门廊下边,围起了一大间日光客厅,又把饭厅里的拱门拆掉了,以便在生意惨淡的季节把它改成一间大卧室用,后面的小食品室腾出一部分作为全家人吃饭的地方,同时在厨房的旁边添加了一间屋子,为她自己起居之用。

这些工程都是她自己安排设计的,所用的材料都是最廉价的。工程完成之后,室内散发出原木、廉价油漆、墙上薄薄的灰泥气味,很长时间难以去掉。她只花3000元添加了8—10间屋子。在这以前的一年,她在银行的存款接近2000元,而现在她的账户上差不多已经有5000元了。此外,她和甘特二人共同拥有广场上的那家店铺,门面有30英尺宽,价值2万元,他们每月收取租金65元:简那度交租金20元;地下室租给了麦克连管道公司,每月租金25元;J.N.葛莱士比租下了整个二楼,每月收取20元。

除此之外,她在梅林大道还有三处值钱的地产,估价为每块地值2000元,全部合在一起可卖5500元。位于伍德森大街的那座房子值5000元;110英亩林木茂盛的山坡地外加一处民宅、几百株桃树、苹果树、樱桃树,还有几英亩耕地,这些能给甘特带来120元的年租金,整块地皮估价为每亩50元,共计5500元;另外,位于卡特街和邓肯街上的两处房子租给了铁路工人,每月分别收取房租25元,这两处房产共计估值为4500元。在比尔特以北2英里的地方还有40英亩土地,在阿尔特蒙重要的雷诺斯维尔地段还有4英亩土地,每亩估价210元,总值1万元。在黑人区共有三处房产,一处在山谷街南段;一处在波蒙特街靠近黑人约翰逊家的大房子那里;第三处房产位于矮橡树街道。三处房产估价分别为600元、900元、1600元,每月租金分别为8元、12元、17元(三处合计价值3100元,月租37元);另外在河对岸4英里以外的西阿尔特蒙区还有两幢房子,估价分别为2750元和3500元,每月收取租金22元和30元;此外在西阿尔特蒙靠近公路一英里、一个茅草丛生的山坡上还有三处房产,这三块地价估值500元。在赫登大道尽头还有一所空房子,甘特最痛恨的就是这座房子,它的价值为4500元。

另外,甘特还拥有新开业的忠诚银行10份股票。每股200元(总值2000元);他店铺里的存货,包括大理石、石碑、污渍斑斑的天使像等,当初投资花了2700元,要是他现在出手还卖不到这个价钱。另外他还在忠诚、招商、炮台山等三家银行里存有大约3000元现金。

这样算起来,在1912年初,甘特和伊丽莎两个人的财产已经将近10万元,主要来自伊丽莎精挑细选的地产上,每月可收取租金200元,再加上他们店铺与旅馆的利润,加起来年收入达到8000—1万元。在此之后,南部地区的工业开始快速、高度发展起来,阿尔特蒙地区的人口也增加了3倍。伊丽莎的地产价值也翻了好几倍。尽管甘特经常怨天尤人,抱怨他的生意状态不好,连起码的生计都解决不了;要么就抱怨他不该购买地产。但是他的生活却从来没有拮据过:经常有乡下人给他一两件小生意做,他的钱包也总装得满满的,总数在150—200元。他经常把钱拿出来让尤金帮他数,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他自己也非常开心,感觉充实而得意。

尽管伊丽莎做事精明,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因此,她的投资也吃过一两次亏。她曾经投资一个叫密苏里乌托邦的开发项目,结果什么也没赚到。后来每个星期只会收到一份印刷粗糙的报纸、几份项目竣工后的精美效果图,以及一尊高约8英寸的泥塑工艺品,塑的是“老大哥”领着两个小妹妹,其中一个把大拇指放在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