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汉塞尔和格莱特(《格林童话》中的两个人物,这一段讲的是童话中的一段情节。)站在树林里,看到面前空地上的房子时,他们后脖颈上的头发一定颤抖起来了。他们的膝盖也一定发了软,不过,光是饿得发昏这一条理由,就会推动他们俩走向前去。跟前没人警告他们或拽住他们不让他们去;他们的父母受了惩罚,心情悲痛,远在天边。于是这两个孩子就使劲儿朝那房子跑去。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得早该死了的老妇人,他们也顾不上头皮发麻、两膝发软了。一个成年人也可能被饥饿驱使而动员起周身的能量,如果他相信他就要填饱空肚子的话,心跳腿软这类现象就会消失了。而如果吸引他的不是姜饼或软糖,而是黄金,就尤其如此了。

奶娃隐蔽在浓密的胡桃树枝叶下,直接朝那所巨大的、形将倾圮的住宅走去。他知道那儿曾一度住过一个老妇人,可现在目光所及,阒无生机。他不顾(忘记了)树木世界的盎然生气:常春藤的枝蔓丫丫杈杈,可能把他的胳膊一直埋到臂肘。植物的生命蔓延着、滋生着、匍匐着,从来没有闭上眼睛。生命在地下隐藏着,在地面奔跑着,但又如此悄然不动,使人觉察不到它就附在枝藤上。出生、生存和死亡,全在叶子的背后隐蔽地发生着。从奶娃站立的地方望去,那所房子似乎已经被一种飞速蔓延的疾病吞噬,其病痛隐而不见,游移不停。

在他身后一英里处是一条碎石子路,有一两辆汽车发出的让人听了踏实的声音——其中一辆是库柏牧师的小汽车,开车的是他十三岁的侄子。

奶娃事先告诉他,中午,在中午回来。他本来可以说二十分钟就返回的。现在呢,他一个人待在这里,被城里人叫作是喧嚣的寂静所袭击,他真希望他原来说的是五分钟。但是即使这个男孩本来没有零活可干,把车开到丹维尔办上这么一件“正经事”,还要待上一阵子干等,也是够蠢的了。

他当初不该编造那么一个煞有介事的故事来掩盖他寻找洞穴的真正目的;别人反倒会向他问这问那的。再说,假话应该说得简简单单,就像真理那样。多余的细节就多余了。但是他刚一从豪华的飞机中下来,就立刻从匹兹堡乘上汽车,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唯恐自己编的假话缺乏说服力,结果反倒越描越黑了。

乘机飞行振奋了他,使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和不会受到伤害的感觉。坐在这样一只由复杂的金属机件制成的闪闪发光的巨鸟之中,高高飞翔于云彩之上,沉重的机体显得如此轻巧灵敏,飞快的速度却让人感到静止不动(用飞行员的话说,“巡航”),简直不可能让奶娃相信自己犯过或会犯错误。他脑子里只有一点遗憾——吉他没有在身边。吉他肯定会喜欢这一切的:空中景色、机上食品,还有飞行小姐。可是奶娃愿意独自旅行,而不受任何人的干扰。这一次,他就是想单枪匹马地去走一走。在空中飞行,远离了现实生活,他感到自由自在,可是在地面上,当他临行前跟吉他谈话时,别人的一切梦魇的巨翼在他脸上扑闪,完全攫住了他。莉娜的愤慨,科林西安丝那蓬松未梳的头发,再配上她那松弛的嘴唇,露丝越来越严密的监视,他父亲的贪得无厌,哈格尔空虚的目光——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他活该承受这一切,不过他知道他是靠别人养活的,应该赶紧离开。他在对父亲说明之前,先把这决定告诉了吉他。

“我爹认为东西仍然在山洞里。”

“可能的。”吉他啜着茶水说。

“无论如何,弄弄清楚还是值得的。起码我们可以从此死心了。”

“我是再同意不过了。”

“所以我打算去找金子。”

“你一个人去?”

奶娃叹了口气,“是啊,就我自己去。我得离开这地方。我是说,我真得到什么地方去走一走了。”

吉他放下了杯子,两手交叉着捂在嘴前,“要是咱们俩一起去,是不是更容易些?万一你遇到困难呢?”

“也许会容易些,可是在林子里转悠,两人比一个人更引人注意。如果我把东西弄到手,我就把它背回来,照我们讲好的对半分。要是我弄不到,嗯,反正我要回来的。”

“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

“你父亲对你独自出门怎么说的?”

“我还没跟他说。到目前为止,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奶娃站起身来,走向朝外面游廊开着的窗户跟前,“倒霉。”

吉他仔细地观察着他。“怎么啦?”他问道,“你怎么无精打采的?你这副样子完全不像个要踏上光明旅途的人。”

奶娃转过身来,坐在窗台上。“我们希望旅途是光明的,可是没有人因为我需要而把这场赌打到底。”

“人人都需要。”

“不过不像我这么迫切。”

吉他微微一笑说:“看来就像你现在已经手痒难耐了。比过去更急了。”

“是啊,嗯,一切都不如以前,也许,一切跟原来一样。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想过我自己的生活。我再也不想当我家老头子的办公室助手了。而要是我待在这里不走,我就得接着干下去。除非我自己有了钱。我只能离开那个家,在我走的时候也不想欠谁什么。我那个家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爹想让我成为他那样的人,他还恨我母亲。我母亲想让我和她往一处想,她也恨我父亲。科林西安丝不跟我说话;莉娜想让我走开。而哈格尔想把我拴到她床上,要不就想让我死。人人都对我有所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从别处弄不到的东西。他们以为我有。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是说他们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