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意思便是说,纵然它风不调雨不顺,拆东墙补西墙,却也总在摇摇欲坠的时候,会有不世出之人,挽大厦于将倾。

很久以前,施无端心里知道这个道理,却明白得并不十分透彻,因为他实在是很忙,忙得仿佛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海宁到京城,拿着通关文牒,至少要走上四十多天,那样山高水长,那样难。

如何敛财,如何釜底抽薪,日后这艰难的路该如何铺就,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流通出一个又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十几年来,夙夜不寐,阴谋和算计像是简单的黑白线条,草率粗鲁地便构成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

没有世家公子阅尽人间美色的歌舞升平,没有草莽少年无忧无虑的多情懵懂,只有如何杀人,以及如何不被人杀,在这样一条艰险的路上艰难地生活下去。

软弱……一点点的软弱都会让他进退维谷,良心和要做的事,很多时候只能选一样。

然而这个出奇安静的时候,施无端却不着痕迹地想了很多,七十年国运,天时地利现在看来全部不在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毁去了教宗密约,甚至他在大乘教宗里伸进了手,用暗杀阴谋和利益铺了一条暗线,直接导致那次大周山之战,大乘教宗于玄宗成功地被分开,玄宗精英几乎一夕尽毁。

可是半崖死了,颜甄还活着,邹燕来还活着,张大将军还活着……就是以后这些人都死了,白离还活着。

当年山灯升起时,魔宗始洞开,如今白离出世,与密宗联手,红巾军便一直在东越徘徊不出,步步惊心。原来他一直在星盘上算不清的一团线是这样连接了起来,果然是天衣无缝的一团乱麻。

冥冥中像有一只手,轻描淡写地便将凡人所有的挣扎与咆哮全部卷入其中,叫谁也算不出,算得出,却也躲不过。

于是一种异常空虚、疲惫的感觉从胸中陡然升起,施无端感觉自己好像是个烂了心的柿子,轻轻一碰,便色厉内荏地干瘪了下去。

他呆呆地面壁想着,想着想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喉咙快要冒烟了,想来便是个炉子上的水壶,被一连串地烧这么长时间,也差不多要烧干了,施无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反正一身冷汗,脑子却清明了些。

他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只见旁边放了水,依然是叶子包着的,那人恐怕也知道自己的手艺不行,为了怕漏,里里外外足足包了有四五层的叶子,不像个取水的瓢,倒有点像大粽子了。

施无端四下瞄了一眼,仍没发现姓白名离的那狗娘养的东西的踪迹,皱皱眉,心里骂了几句,却也没和自己过不去,端起来一饮而尽了。

此后不知几日,柴禾一直有人添,醒来身边必有放好的清水,甚至形状古怪的野果,烤肉,只是不见白离人影。

那日白离盖在他身上的东西是一大片暗红色的叶子,若不是上面隐约的叶脉,竟叫人真的以为它是一块布,角落里沾上了一小块血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还是……的。

施无端也省事,撕了根布条随手穿穿绑绑,便将这麻袋片一样的东西给弄成了一件人穿的袍子似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古怪来。以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便被他勉为其难地当成被子,睡下时略微搭在身上。

一开始,他胸口还好像堵了口气似的,几日下来,竟被这躲躲闪闪的魔君闹得没了脾气。

放在身边的肉串显然不是一整条动物的腿,像是被利器削下来一块一块的,模样十分奇特。

施无端一边恨恨地咬着,一边想道: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我还没躲他,他竟然还受气的小媳妇一样躲起我来,他娘的敢杀不敢埋,敢做不敢认,还要在这里猫哭耗子,算什么东西!

白离只有趁他睡着的时候才悄悄地进来添火放食物和水,恶火境里并不太平,不过他此时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那些个东西寻常也奈何不了他,只是施无端身上那块像蚕丝一样的叶子,叫做图迦叶,传言是用一种神鸟的血染成的,长在山崖上,有千百万只神鸟后代“步虚”看守,那畜生能飞善跑,牙尖爪利,还成群结队,为了取这么一片,白离几乎轰了半个山头,末了自己一个不小心,也被一只将死的步虚叼下来一块肉。

然而当他将沾着自己血的图迦叶盖在施无端身上的时候,却奇异地感觉伤口不疼了,甚至舒了口气。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亲手掐死施无端,他甚至对着他的心窝射过一箭,然而他从未真的见过气息奄奄、一身伤痕的施无端。

那……就像是颜甄在他的房里用蹩脚的水镜,叫他看见施无端脆弱地躺在床上时候一样,甚至是比那时候还要剧烈的切肤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