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一路回到香山寺,人群都散了,一轮淡淡的明月从厚厚的云层里探出脸来,夜色愈加清明。寺门已经关了,俩人从墙头跃下。那少女“哎呀”一声叫出来,“裙子划破了”,甚是懊恼。抬脚将地上一大片开得正盛的牡丹踩了个稀烂,口里愤愤说:“最讨厌洛阳了,到处都是牡丹。”拔出玉剑,要来个斩草除根。东方弃吓一跳,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她“哼”一声说:“洛阳家家户户都种牡丹,我瞧得腻了。”

东方弃这半夜相处下来,知道她行事极为任性,我行我素,强行阻拦恐怕没什么用,于是说:“你知道为什么独独洛阳的牡丹冠绝天下?”给她讲了一个小故事——

“传说一代女皇武则天在一个隆冬大雪纷飞的日子饮酒作诗。她乘酒兴醉笔写下诏书‘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百花慑于此命,寒冬腊月,一夜之间百花齐放,惟有牡丹抗旨不遵。武则天勃然大怒,遂将牡丹贬至洛阳。性子倔强的牡丹一到洛阳就昂首怒放,这更激怒了武皇,便又下令火烧牡丹。枝干虽被烧焦了,但到第二年春天,牡丹反而开的更加繁盛。所以洛阳的人都爱在自家门前栽种牡丹,为的是牡丹的这种刚强的心性。”

那少女听了,歪着头看他,突然一笑,“没想到象征荣华富贵的牡丹竟有这般傲骨,我还以为洛阳的人都想升官发财才种牡丹呢。算了,看在你讲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故事的份上,我就饶了这些烈火中残留下来的牡丹。”说完往后院女眷房里去,从窗口跃进其中的一间房。东方弃记得那是董小姐的房间。

他忙钻进去,“喂,你做什么,这是别人的房间。”她伸了个懒腰,“我累了,想睡觉。”在董小姐的箱笼里翻翻捡捡,最后找了一套上好绸缎制的月白色的外衫,比划了一下,咕哝道:“有点长了,将就一下吧。”见他还在屋里,没好气说:“你还不走?难道想学那姓萧的偷看我换衣服?”见他一愣,脸上随即红了,急急忙忙穿窗而去,不由得抚掌大笑。

换了衣服,随手翻弄那董小姐的妆奁首饰,都是些金银打造的钗环配饰,又有一串明珠,皆是拇指大小,虽然精致贵重,看在她眼里也不过尔尔,遂扔在一边。见屋里没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于是打开房门,大喇喇走出来。

刚走过长廊,只见头顶一个黑影一晃而过,原来是那姓萧的送那董小姐回来了,言而守信,倒是个小人中的君子。她躲在暗处,瞧见那姓萧的将那董小姐放在床上,然后出了房间,她尾随上去。

那姓萧的左转右拐,专门拣偏僻的地方走,来到一片树林里,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说:“道上哪位朋友,为什么鬼鬼祟祟跟着在下?”她知道自己行踪泄露,于是大大方方横剑站出来。那姓萧的回头,她这才瞧清他浓眉大眼,鹰鼻薄唇,面容虽有些瘦削,倒不失英俊,难怪那董小姐最后半推半就依了他。

他回首见是一个妙龄少女,容颜清丽如晨曦中绽放的白牡丹,先自笑了,调情道:“你跟着我,莫不是喜欢上了我?”她面上笑嘻嘻的,轻声道:“你觉得呢?”不等话完,手中的玉剑已经刺了出去。那姓萧的一时失了防备,右手手臂让她刺了一剑,鲜血立时流了出来。他神色一凛,知道碰上了个难缠的,双眸阴鸷地看着她:“阁下哪位,在下与你有何冤仇?”

她冷哼道:“没怨没仇就不能杀你么?”手中的剑挑起一团剑影,朝他要害刺去。她年纪虽轻,一手剑法却使得相当好,点刺劈砍甚是沉稳,看得出学的是上乘功夫,加上身法轻盈,饶是那姓萧的是个老江湖,在她手下亦有些狼狈。他有些恼怒说:“今日若是输给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传出去以后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右手探进怀里,抓出一把香粉,迎头罩脸撒了过去。那香粉随风飘散,弄的空中到处都是,她反应迅速,明白对方使诈,立即闭气,饶是这样,多多少少吸了一两口,头眼立马发昏。

那姓萧的见她摇摇晃晃,嘿嘿笑道:“小姑娘,你想杀我,还嫩了点,不如做了我的小情人吧。你长得这么漂亮,我定会好好疼你。”她心下虽恼,面上却不动声色,以剑支地,慵懒地说:“无可无不可。”那姓萧的被她这话挑起兴趣,笑问:“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无可无不可?”她把头一甩,“你想知道?我偏不说。”那姓萧的色令智昏,竟然走了过来,搂着她的腰说:“你中了我的迷香,走不了十步,别再硬撑了,跟着我难道不好?我保管你□。”说着就要去亲她。

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用尽全力提起玉剑往自己腿上一划,疼痛使得迷香的药力减退几分,然后快速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狠命往对方身上插去。那姓萧的察觉到风声,身体往边上一移,匕首错过心脏,落在了肩头。他捂住伤口,将她一把推在地上,恨恨盯着她,低头看见她腿上汩汩流出的鲜血,将半边身子都染红了,道:“你这女人,心肠倒硬,竟舍得对自己下手。养一只母老虎在身边,那可是得不偿失。”说着一掌往她心口劈来。

正在此时,东方弃从后赶来,双脚横空往他胸口踢去,看似瘦小无奇的一个少年,内劲却相当雄厚,风声呼呼,这一踢直有开碑裂石之势。那姓萧的挨了一刀一剑,已受了伤,这下如何是东方弃的对手?飞了出去撞在树干上,吐出一大口鲜血,早已爬不起来。

东方弃忙将地上的少女扶起来,问:“你有没有事?”见她除了使不出力气外,其他都还好,便说:“你流了许多的血,要先包扎一下。”从身上撕了块布下来。她靠树坐着,奄奄一息,却推开了他:“不要,脏死了。”从怀里扯出一块雪白的绢帕扔给他。东方弃接在手里,见帕子右下角用丝线绣了一个小小的“云”字,撕成两截,替她扎紧腿上的伤口,扶她起来,说:“我们走吧。”

她却不走,眼睛看着昏倒在树下满身是血的男子,眸光一冷,提起玉剑往他心口一刺,地上的人随即毙命。她犹不解恨,又掏出匕首在他脸上划了数刀,那姓萧的顿时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她直到力气用尽,软倒在地上,这才住手。东方弃觉得她未免太过,人都死了,何必如此,再说一切都是她自己惹的祸,实在怨不得别人,见她行动不便,说:“天亮了,我背你下山如何?”她摇头:“你走吧,不用管我。”东方弃拉她起来,“这里人烟稀少,虎狼成群,还是离开的好。”她突然发怒道:“让你走你就走,多管闲事做什么?”少女的脾气阴阳怪气,一时好一时坏的。东方弃本来要走,终究放心不下,于是陪她坐着。她看了他一眼,“你不走是吧?到时候可别后悔,别怪我没提醒你。”

俩人一时没说话。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转头看他,冷冷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怀疑他别有用心。东方弃说:“你伤得这么重,这里又这么危险——”她冷笑道:“你以为我这么容易死么?等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你还不快走?”东方弃怕她再赶人,只好说:“我喜欢待在这里,这里又不是你的。”她见他不走,心下想,这个人傻头傻脑,一身自以为是的正气,却不迂腐,倒也不讨人厌,于是说:“喂,你叫什么名字?”东方弃心里有气,没有理她。

她等了半天不见回答,又说:“你不告诉我,我很稀罕么?算了,我才不跟一小孩子计较呢。喂,我叫阿罗——没有你,那个姓萧的也杀不了我。不过今天的事还是要谢谢你。只是我身上没带谢礼,下回见了你再补给你好了。”

俩人说话间,听见身后轰轰轰的马蹄声涌了过来,地动山摇。她站起来说:“找我的人来了,你走吧。”只见白天见的那个长者独自一人负手走了过来,见到阿罗身上的血迹,又见到一旁的东方弃,二话不说,伸手便抓了过来。东方弃刚才还见他在百米之外,瞬息间大手已经卡在喉咙上方,断了他所有退路。他骇然失色,幸好反应灵敏,头一低,从他手下滚了开去。那人“咦”了一声,甚是惊异,手掌一翻,一股强大的劲风罩了下来,压的地上的东方弃动弹不得,唯有死命运气抵抗,生平从未遇到武功如此之高的人。

可是对方却显得比他更加吃惊,察觉他的内功和自己是一路时,一手提他起来,阴沉沉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东方弃气息阻塞,脸上几乎涨出血来,拼命咳嗽,自己在这人手下居然走不过半招,惊骇之余,知道命在旦夕,哑着喉咙答:“晚辈东方弃。”他喃喃自语:“东方弃?”像是想起什么事,放开他一手扔在地上,皱眉道:“你叫东方弃?京城外有个同安寺,你可知道?”东方弃答:“知道,我自小在那里长大。”仔细盯着他的眉眼,觉得有些面善,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事来,惊呼:“啊,前辈——”说要就要磕头。

那老者显然也想起来了,不耐烦道:“我又没死,你磕什么头!”转头说:“阿罗,你父亲派人来接你,让你快点赶回去。你自己跟他们回去吧,我走了。”阿罗忙说:“叔公,你去哪里?”他淡淡说:“你回去吧,到时候我去你家接你。”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走远了,山间只留下一阵空荡的回音。

他人走了,众多劲装侍卫才赶来,单膝跪在地上,对那少女行礼道:“小姐。”她淡淡应了一声,在侍卫的帮助下上马,俯视东方弃,问:“你怎么认识我叔公?”东方弃说:“云前辈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这番恩情,在下没齿难忘。”阿罗笑道:“算了吧,我叔公可不要人谢他。他最恨别人对他三跪九叩了,说那是对死人才行的大礼。”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扔给他,“这一袋金豆子就当是我谢谢你了,你留着玩儿吧,我可要走了。”

东方弃看着一行人在鱼肚白的天边消失,直至不见,这才摇了摇手里的香囊,叮当作响,宛如那个叫阿罗的少女清脆的声音,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塞在衣袋里,举步往香山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