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不顾虑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顾虑涵妮,杨伯伯!”他冷冷的说:“好,你们要我走,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现在,我走!但是,我带涵妮一起走!”他站起身来。“坐下!”杨子明再度说:“年轻人,你是多么鲁莽而不负责任的?你带涵妮去?你带她到哪儿去?” “我可以租一间房子给她住,我可以跟她结婚,只要不实行夫妇生活,就不至于伤害她,我可以养活她……” “哼!”杨子明冷笑了。“你拿什么养活她?涵妮每个月的医药费就要两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护着,侍候着,甚至寸步不离……你怎样养活她? 别寄望于你的父亲,他说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断绝你的经济!年轻人,别说空洞而不负责任的话!别做鲁莽而不切实际的事!你要学习的太多了!” 云楼被打倒了,站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杨子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是那么坚定,那么高大的,而自己却又渺小,又寒伧!他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虽然是严寒的天气,他却额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冲动。”杨子明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而带点鼓励性了。“你最好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云楼凝视着杨子明,这个人是多么深邃、难测呵!但是,云楼觉得自己喜欢他,除了喜欢以外,对他还有一份敬服,这是他对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的情绪。他坐了下来,用一种被动而无奈的神色望着他。杨子明同样在衡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多鲁莽呵!多容易冲动,又多么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你无法责备他的,目前,他唯一能运用的东西,只是那份充沛的、发泄不尽的热情!而“热情”这样东西,往往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云楼,”他又吸了一口烟,深思的说:“如果你多运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对我这样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恋爱,我们一开始虽然反对过,但那完全是为了涵妮的健康问题,以及你未来的幸福问题,绝非我们不喜欢你,假若我不是那么喜欢你,我也不会向你父亲自告奋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学校里有宿舍,你尽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云楼默默无语,杨子明的语气多么真挚,他觉得自己被撼动了。“既然你和涵妮的恋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杨子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做父母的还能怎样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终有健康之一日,你们也能够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关在家里,从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对于你,她是痴情千缕,我想她这份感情,你比我们还清楚,如果你离开,很可能置涵妮于死地,涵妮是我们的独生女儿,你也明白她在我们心中的份量,我们难道愿意把她置于死地吗?云楼!你想想看!”云楼瞪大了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惶悚而无地自容了。杨子明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是个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对你说,要你离开我们家,难道是我甘愿的吗?”子明紧盯着云楼的脸。“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猜到的,你的父亲在逼迫我们!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亲!”他的声音抬高了,脸色突然因激动而发红了,云楼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握着香烟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的抽着烟,他望着虚空里的烟雾说:“原谅我们,云楼,我们斗不过你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强悍的人。回去吧!云楼,我们会尽全力来保护涵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来临。” “不,杨伯伯,”云楼紧紧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说,我离不开涵妮,涵妮也离不开我,我宁可对父亲抗命,不能让涵妮面临危险,涵妮上次不过听说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缕烟,风吹一吹就会散的。我必须留下来,杨伯伯,”他恳切的看着杨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涵妮!” 杨子明看着云楼那张近乎痛苦的脸,他感染了这个孩子的热情与无奈。抬起眼睛来,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儿,满脸的凄苦与无助,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凄惶,这使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云楼,”他沉吟的说,“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瞒你说,我曾经写过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你的父亲,但你的父亲不能了解你这种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半晌,才又说:“你父亲是个执拗而顽固的人,虽然他是个留学生,他的思想却很守旧,他有几千种非常充分的理由来反对你和涵妮的恋爱,认为这是件荒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你的妻子必须宜子宜孙!”他苦笑了一下。 “何况,涵妮根本不能结婚,这事就更荒谬了!他指责我们,认为我们当初接你来住是一个圈套,要给我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一个傀儡丈夫’,是要‘夺人之子’。他狠狠的喷出一口烟雾。“云楼,你了解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们担当不起种种罪名!” “不!”云楼坚决的看着杨子明。“爸爸不该这样说,他越是这样固执,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放我到台湾来了!我决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杨子明说。 “决不!决不!”云楼斩钉截铁的。 “你知道你父亲信里写了多少难听的话!”杨子明又激动了。“你知道……”忽然间,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云楼。“好吧,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吗?” 云楼诧异的看着他。“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 “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亲有一个未婚妻在国内,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着一些亲戚关系,你父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婚妻也时常来信,偶然还寄一两张照片来,她长得很美,文笔流畅,你父亲深引为傲。接着,由于战争的关系,我提前回国,你父亲因学业未成,由德国转往美国,继续求学。我回国前,他郑重将未婚妻托付给我,因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时刚好丧母,孑然无依。再加上战乱,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顾她,好好的照顾她。我照顾了,”他停住了,看着云楼,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云楼惊愕的看着杨子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的看着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 “现在你明白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着云楼,带着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日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母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着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然后,你父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着云楼,他深刻的说:“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母,度过了许多困厄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他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么叫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