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振寰居然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他心头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模糊的感到一层朦胧的不安,约他住在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爸爸妈妈好吗?”他忽然想起这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你妈舍得你到台湾来?” “嗬,哭得个一塌糊涂,”云楼不加思索的答复,许多时候,母亲的爱对孩子反而是一种拘束,但是,母亲们却很少能体会到这一点。“云霓说她明年也要来。”他接着说,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答话与杨子明的回话不符,他是经常这样心不在焉的。“云霓吗?”杨子明微笑的望着前面的街道。“明年来了,让她也住在我们家,我们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过年轻人的笑闹之声了,你们都来,让我们家也热闹热闹。”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吗?”云楼看了他一眼,不经心的问。“你是指涵妮?”杨子明的语气有些特别,眉头迅速的皱拢在一起,什么东西把他脸上的阳光全带走了?云楼有些讶异,自己说错了什么吗?“她是……”杨子明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要现在告诉他吗?何必惊吓了刚来的客人?他轻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话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车子转了个弯,驶进一条宽阔的巷子,停在一扇红漆的大门前面。 “我们到了。”杨子明按了按汽车喇叭。“你先进去,我把车子开进车房里去。”孟云楼下了车,打量着那长长的围墙,和围墙上面伸出的榕树枝桠,看样子杨子明的生活必定十分富裕。大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十八、九岁,面目清秀的下女,杨子明在车内伸头喊:“秀兰,把孟少爷带到客厅里坐,然后给我把车房门打开。”“好的,先生。”秀兰答应着,孟云楼奇怪着台湾的称呼,佣人称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爷”。跟着秀兰,他来到一个占地颇广的花园里,园内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两边整齐的种着两排玫瑰,靠围墙边有着榕树和夹竹桃。在那幢二层楼房的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着个红栏杆的小木桥,池边种植着几棵柳树和木槿花。整个说起来,这花园的布置融合了中式、西式,和日式三种风格,倒也别有情调。沿着碎石子路,他走进了一间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垂着绿色的窗帘,迎面就是一层迷蒙的绿。从大太阳下猛然走进这间绿荫荫的客厅,带给他一阵说不出的舒适与清凉。绿,这间客厅一切的色调都是绿的,绿色的壁布,绿色的窗帘,绿色的沙发套,和绿色的靠垫、桌布。他带着几分惊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很少看到有人用单色调来布置房间,但是那份情调却是那样雅雅的,幽幽的,静静的。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仿佛并不是置身在一间房间里,而是在绿树浓荫之中,或是什么绿色的海浪里,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凉。那个名叫秀兰的下女已经退出了,室内很静,静得听不到丝毫声响。云楼正好用这段时间来打量这间房间。客厅里有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栏杆是绿色为主,嵌着金色的雕花,楼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座小巧玲珑的钢琴,上面罩着一块浅绿色的罩巾。上面还有个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台灯旁边有个细磁花瓶,里面并没有插花,却插着几根长长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绿色与金色的。这一切布置何其太雅!云楼模糊的想着,雅得不杂一丝人间的烟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调完全是两个世界。他简直不敢相信,仅仅在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在香港那紊乱嘈杂的家中,听那些亲友们杂乱烦嚣的叮嘱。 一声门响,杨子明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着秀兰,手里拎着云楼那两口皮箱。云楼感到一阵赧然,他把皮箱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秀兰,”杨子明吩咐着。“把孟少爷的箱子送到楼上给孟少爷准备的房间里去,同时请太太下来。” “我来提箱子吧!”云楼慌忙站起来说,尽管秀兰是佣人,提箱子仍然应该是男孩子的工作。 “让她提吧,她提得动。”杨子明说,看看云楼。“你坐你的,到我家来不是作客,别拘束才好。” 云楼又坐下身子,杨子明点燃了一支烟,抬头看看楼上,楼上静悄悄的,怎么回事?雅筠为什么不下来?是不知道他回来了?还是——他皱皱眉,扬着声音喊:“雅筠!”楼梯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云楼本能的抬起头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步下楼来,穿着件黑色的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条。云楼不禁在心中暗暗的喝了一声彩,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杨子明的太太,却不知道杨伯母如此高贵雅致,怪不得室内布置得这么清幽呢! “雅筠,”杨子明说着:“你瞧,这就是孟振寰的儿子孟云楼!”云楼又站起了身子,雅筠并没有招呼他,却很快的对杨子明抛了一个眼色,低低的说了句:“轻声一点,才睡了。” “又不好了?”杨子明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 “嗯,”雅筠轻哼了一声,掉转头来望着云楼,她脸上迅速的浮上个奇异的表情,一对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眼底浮动着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的神色。云楼困惑而迷惘了,怎样的眼神!被人这样率直的逼视是难堪的。他弯了弯腰,试探的问:“是杨伯母?”他并不敢确定,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人给他介绍过眼前这个女人。“他长得像振寰年轻时候,不是吗?”雅筠没有答复他,却先转头对子明说。“唔。”子明含糊的应了一声。 “噢,”雅筠重新望着云楼,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里有着冬日阳光般的温暖。“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云楼。你得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本来答应把你给我作干儿子呢!”她笑了,又看着子明说:“他比他父亲漂亮,没那股学究样子。” “你别老盯着他看,”杨子明笑着说:“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云楼,女人总是那么婆婆妈妈的让人吃不消。” “是吗?”雅筠掉过头来,扬起眉毛对杨子明说。 “哦,算了,我投降。”杨子明慌忙说。 雅筠笑了,杨子明也笑了,云楼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他心里有股模糊的欣羡,在自己家里,父母间从不会这样开玩笑的,父亲终日道貌岸然的板着脸,母亲只是个好脾气、没个性的典型中国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权威。父母之间永远没有笑谑,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温情,更别说这种谈谈笑笑的气氛了。他望着雅筠,已经开始喜欢她了,这是个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内布置一样。“好了,我不惹人讨厌,子明,你待会儿带云楼去他房间里看看缺什么不缺,我去厨房看看菜,今天给云楼接风,咱们要吃好一点。”“伯母,您别为我忙。”云楼急急的说。 “才不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馋了,想弄点好的吃,拉了你来作藉口。” “你别先夸口,”子明说:“什么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来的菜不够漂亮,惹云楼笑话。” “入乡随俗啊,”雅筠仍然微笑着。“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你妈做的菜比。”“我妈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您的菜一定好。” “听到没有?”雅筠胜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云楼,”子明笑着。“瞧不出你的嘴倒满甜的,你爸爸和你妈都不是这样的,你这是谁的遗传?” 云楼微笑着没有答话,雅筠已经嫣然一笑的转过身子,走到后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来,拍拍云楼的肩膀说:“来吧,看看你的房间。” 跟着杨子明,云楼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也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放着一套藤编的,十分细致的桌椅。以这间休息室为中心,三面都有门,通到三间卧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开了楼梯对面的一扇门,说:“这儿,希望你满意。”